第1章 第一篇(1 / 3)

第一篇

引子: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第一節

正月初十,將軍府。

窗外的梅花開了,開在漫天的飛雪中,一樹樹如冰雕玉琢。

“你已經在這兒站了三個時辰了,”一個聲音緩緩響起,“在想什麼?”

窗前站著一個年青人,他披著貂裘,執著金杯,靜靜地站在鏤花的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從窗外反射進房中,透過窗擱映在他的臉上,蒼白得隱隱透出淡淡的藍色。

“還在想著她麼?”那個聲音又問,蒼老的語音中微微發抖。

“冰梅已經死了。”過了許久,那個年輕人才淡淡道,聲音冷靜,“我很明白,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驀地回身,目光閃亮如星,語音裏也有一絲無法抑止的顫抖:“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見梅花就、就……”

房中還坐著一個白發似雪的老人。

老人坐在軟椅中,膝上鋪了一張波斯毛毯,上麵放著一隻紫銅的火爐,他正把一雙枯葉般的手放在爐上取暖。他已是風燭殘年,可一張臉上卻有著無盡的睿智與寧靜,仿佛一位遠離紅塵的智者。

“寧兒,再這樣下去,我真要為你擔心了。”老人歎息著說,“你變得消沉了。”

年輕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濺出了一點。

又過了許久,他突地抬頭,把金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師父,您不必擔心,我不會這樣軟弱!”他蒼白的臉上隱隱泛出了紅暈,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聲音,亦回複了往日的鎮定和威勢:“父親已派我接替回朝的於都護,去玉門關任駐邊大將。我三天後起程。”

他歎息了一聲:“告別江南,去了塞外,也許會忘了冰梅,忘了這段往事。”

“好男兒當為國出力。”老人頷首,歎息,“你身為大將軍之子,文武雙全,更應成為國之柱石,撐住一方天際,不讓狄夷擾亂中原。”

——這個年輕人就是丁寧,朝廷一等威靈侯、鎮國將軍丁毅之子。丁大將軍權傾朝野,聲望極高,連當今天子都親口稱其為“兄弟”,國家軍務之事盡付於丁將軍。

丁寧是他的獨生子。虎父無犬子,將門無懦夫。這個年輕人從生下來開始,就注定了要投身從戎,在邊疆的金戈鐵馬之中,終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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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秋風塞北,杏花煙雨江南。丁寧已離開了開封,進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經在身後了。離開中原越遠,他心中越平靜。這一年來一直困擾他的陰影,在越來越粗礪的風中淡去。關於江南,關於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夢。

他牽著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滿耳是異域的吆喝聲和叫賣聲,胡人在地上攤放著許許多多銀製的小刀小劍,以及各種遠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寶,沿街叫賣。

丁寧隻是一個人來酒泉郡上任,懷中揣著公函與文書——邊關的將士誰也不會料到,在幾日之後,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將會成為他們的統帥。

日近正中,他隨便尋了個小店坐下吃飯。當壚的是個回鶻大娘,雙眉描成一線,高鼻深目,卻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她端來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盤饢和一瓶馬奶子酒。丁寧隻嚐了一口,眉頭已微微皺起,這辛膻十足的東西,實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卻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

他本不是來這兒吃東西的,他來這兒,是為了維護邊陲的安定。

還有就是……為了能死在那個牢籠之外!

他剛放下小刀,用手巾拭著手上的油漬,老板娘已端上了一盤子石榴。他默默剝開一隻,抓了幾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又甜甜,仿佛是舊日的回憶……

舊日的江南小鎮。一幢臨水的大宅子。一個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搖著手,喊:“冰梅,冰梅!”

樓上的窗子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女孩的頭伸了出來,笑著應道:“儂來了哦?”於是,過了一會兒,後園門開了,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寧哥,吃石榴!”

她的裙裏裹了一捧紅豔豔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臉映著紅紅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那是她留在他記憶裏最美的影像。

“冰梅,冰梅啊……”他陡然低歎了一聲。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紅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時那一地的鮮血!

丁寧低聲歎息:看來,無論身在何處,他永遠忘不了過去。

他撫了撫身邊的長劍。劍名“倚天”。古人雲:“耿耿長劍倚天外”,後來,就往往以“倚天長劍”來比喻鎮守邊關的名將。這把劍是皇上親手賜給丁將軍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這劍贈給了他的兒子。他已老了,不能馳騁疆場、為國出力了。他把這把倚天劍傳給了他唯一的兒子,這其中的含義不言自明。

這時,街上突然起了一陣喧鬧,人們紛紛讓出了一條路來。

丁寧抬起了頭,看著外邊。看樣子,似乎是什麼貴人來了。這時,猛然聽得一陣音樂之聲,眾人一齊合拍歡歌。

“阿娜兒古麗來了!”“阿娜兒古麗來跳舞了!”眾人紛紛歡呼,湧到了門外。

“冰川在輕輕流動呀,仿佛巧手撥動了冬不拉。我唱了這首歌呀,遠方的人請你留下。”一個略為沙啞的女聲在唱,聲音低沉而纏綿。唱歌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回鶻族大娘,旁邊幾個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在伴奏。她唱得雖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則是那邊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眾人口中的“阿娜兒古麗”(注:石榴姑娘),她一身緋色舞衣,頭插雀翎,罩著長長的麵紗,赤足上套著銀釧兒,在踩著節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夢,全身的關節靈活得象一條蛇,可以自由地扭動。一陣顫栗從她左手指尖傳至肩膀,又從肩膀傳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銀釧也隨之振動,彷佛水波一樣的叮咚作響。她完全沒有刻意做作,每一個動作都是自然而流暢,仿佛出水的白蓮。

丁寧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臉上,好象要看穿那薄薄的麵紗、看見她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見了丁寧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麵紗,忽然對他微微笑了笑。丁寧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極為相似的眼睛!那頑皮天真而又嫵媚嬌憨的低頭一笑,雖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樣!

難道說……難道說,冰梅她轉世在了這個塞外的小城?

觀舞的眾人歡聲雷動,一起鼓掌擊節,大喊:“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舞神啊!”在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一個長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項鏈掛在了她的脖子上,親吻她的額頭:“阿娜兒古麗,真主保佑你!”

她雙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禮。

然後,又開始跳舞,舞過長街,舞過鬧市……所到之處,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視野中,丁寧才從沉思中驚起。

丁寧付了帳,忍不住問:“剛才那個姑娘,到底是什麼人?”

小二笑了,帶著自豪和誇耀的眼神:“新來的總這麼問!她呀,是酒泉郡方圓幾百裏聞名的舞神——從兩年前起,每月月初,她總來集上跳舞,隻跳三個時辰,然後回去,關門一個月不出來。”

丁寧看著桌上的石榴,忍不住問:“她……住在什麼地方?”

“客官要找她?她可不是煙花巷子裏那些女人。”小二古怪地笑了:“打聽一個大姑娘的住處,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寧沒回答,隻用了一個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錠銀子。小二馬上不繞彎子了,躬下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裏那座白石屋裏,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見。”

丁寧點點頭,握劍起身欲走。

小二看著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許多人打她的主意,可從來沒一個人得了好處。公子你小心了!“

丁寧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腦中隻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裏,四周已是一片黃沙。偶而有幾株仙人掌,長得與人一般高。

丁寧在烈日下,卻毫無汗漬。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築成的屋。在一片廣袤無垠的黃色中,屹立著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塊石頭皆方方正正,在這大漠中,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在這孤零零的石屋的簷下,掛著一串銀色的風鈴。

風鈴之下,靜靜坐著一個白衣女郎。

她是誰?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又怎麼會穿白衣?

丁寧走到十步之外時,那一串風鈴無風自響了起來。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比鈴聲更美的聲音——

“你是誰?剛才在街上你就一直在看我,現在又跟到這兒來,安了什麼心?”白衣女郎轉過了頭。她的麵紗已除去,黑發如水般披在雙肩上,麵色清秀美麗,一雙美目更令人目眩神迷,“你是剛來這裏的吧?我從未在城裏看到過你。”

丁寧說不出話來——奇怪,她的相貌居然不像回鶻人,反而像是漢人?

他在廊下停住,看著房門內的一切。房中一切均為石砌,簡潔大方,卻又實用。他的目光在入門的那道牆壁上停住,看著石上麵寫的幾句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鴻飛哪複計東西?”

那首詩寫得清秀挺拔,顯然是自幼受到過名家的指點,竟然不比任何帝都裏的貴族子弟遜色。

他看了許久,不由開口:“你寫的?”

阿娜兒古麗微微點頭:“一年前寫的。”

丁寧歎道:“不想你也會漢文。”

阿娜兒古麗笑了,笑得意味深長:“我本是漢人,隻不過住在胡地罷了。”

她起身,指著牆上幾句詩,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鴻。”

丁寧微微吃了一驚,不等他開口詢問,卻聽她凝望城中燈火,歎道:“本來我是住在中原的,幾年前才到這兒來,唉……”

其實,她不說丁寧也明白,一個在屋簷下伴著風鈴的女人心中又是多麼的孤寂。也許她也是在中原有過什麼傷心事,才會來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獨的生活。

雪鴻問:“你叫什麼名字?”

“丁寧。”他淡淡道。

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名字,然而不知為何雪鴻卻是微微一怔,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閃過極為古怪的表情,又過了許久,才問:“你是什麼人?從中原到這兒,幹什麼呢?”

丁寧沉默,他不知該不該說出自己的身份。

雪鴻卻忽地笑了:“丁少將軍,你不說,你手上的倚天劍可代你先說了。”

丁寧驀地抬頭,眼神已如刀般鋒利——一個邊塞上跳舞的女人,居然也認得這把劍?她是誰?

他一字一字地問:“你怎麼知道的?你到底是誰?”

雪鴻笑笑抬起頭,卻沒有理睬他,隻是道:“丁少將軍,既已對我有了敵意,你還是回去吧!我隻想和你說,我是一個和你不絕對相幹的人。”

她已在送客,語氣很決絕,也很果斷。她在說話之時,竟也隱隱有著難言的氣勢,讓人不敢稍有拂逆。丁寧發覺自己錯了——她並不象冰梅,完全不象。冰梅溫婉柔順,笑語可心;她卻是端莊穩重,行事果斷,隱隱然有王室之風。

於是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的時候,簷下的風鈴又無風自動,在荒寂中搖響。

第二節

天剛剛蒙蒙亮,馬房裏就亮了一盞燈。

燈在濃重的寒氣裏明滅不定,彷佛一個徘徊的幽靈。回鶻對天氣向來有“早穿皮襖午穿紗”之說,天氣變化之大,更不同於中原。

如今正是一天裏最冷的時候。

馬房中的馬還在閉眼垂頭站著,沉睡未醒。馬房裏隻有一個馬夫,他俯在地上,一手拄著地,一手用小銑用力鏟著早凍成硬塊的馬糞。鏟不動,就用手刨,一塊一塊地挖出來仍到一邊,很快就疊起了一小堆。一處鏟完了,他又一手撐地,拖著雙腿去鏟另一處。

邊塞將士均十分辛苦,這個馬夫想必也不例外。

突然,彷佛一陣風吹入,馬群起了一陣騷動。馬夫抬頭,看見明滅的風燈下站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白衣如雪的女郎,美麗得如同遠山上的女神,黑發在風裏飛揚,宛如一匹綢緞。這個一塵不染的人,來到這樣肮髒的馬廄,的確讓人驚奇。可馬夫卻沒有一絲驚訝,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馬廄來,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那些馬並沒有什麼兩樣。

過了很久,耳邊隻聽一陣“唰唰”之聲越來越快。他終於忍不住抬起了頭,想看看她到底在幹什麼。

那個女神一樣的絕色美女居然真在洗馬——一桶剛從井裏提回的水放在她身邊,她正挽著袖子,用刷子用力刷著渾身是泥的馬。泥水濺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麼也不在乎。

“你……終於還是找到這兒來了。”馬夫終於開口了,歎息,“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咬著牙:“因為我願意!”

她一口氣刷了七八匹馬,才停下了手,回頭看著那馬夫,眼中隱隱有淚,彷佛受了極大的委屈,卻一直在強忍著,不願認輸絲毫。

那個馬夫終於也停下了手,靜靜地看她——隻要有人看到過他,就決不會再認為他是一個馬夫。他的臉英挺明朗,線條剛毅,眼中更有一種叱吒風雲的氣度——可他的額角,烙著一青灰色的“囚”字。

很顯然,他是一個發配戎邊的犯人。

白衣女郎在他身邊坐下,絲毫不顧地麵的肮髒。感覺到了對方的冷淡,她低了頭,仿佛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隻是沉默——天氣酷寒,周圍肮髒,然而就算如此,那種沉默仿佛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隻要在他身邊,哪怕他不對她說上一句話,她也已然覺得心裏幸福平靜。

看到他傷殘的腿,她吃驚的脫口:“你的腿還沒好?”

他蹙眉,沒有說話,隻是將腿收了回去。

“那四十軍棍打得可真厲害啊……”白衣女郎卻從懷中掏出一把膏藥,小心翼翼地湊上去敷在他腿上,一邊喃喃地低聲罵,“於都統這老渾蛋,一心與你為難,簡直是個……”

“不必了。”那個馬夫仿佛忽然醒來了一樣,轉過臉去冷冷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未央郡主。天那麼晚了,孤男寡女共處實在不合適。”

未央郡主?這個客居在邊關的女郎居然是個郡主?

“不要叫我郡主,叫我雪鴻!”女子的手僵住了,忽地厲聲更正,回味著他的話,臉上慢慢泛起苦笑,“對。我不該來這裏……也許我該象以前一樣,擁著貂裘,在火爐旁戲弄架上的鸚鵡——可是,我卻寧願在這兒!我要和你在一起,狄青。”

狄青!一個光照史冊、彪炳千秋的名字,一個在後世中與霍去病、李廣並稱的邊塞名將!這是一個多麼耀眼、多麼令人神往的名字。

可在他尚未一戰成名前,誰也不會料到他有這樣的往事?

他竟是一個囚犯、一名馬夫。睡在幹草堆裏,終日與馬群為伍。

她的語氣是如此堅決,彷佛可以敲開最堅固的堅冰。雪鴻發現他的目光漸漸溫和,已不再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色。她趁機重新伸過手,為他敷上了傷藥。她的動作很輕柔,隻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藥,她抬頭,正看見他漸漸柔和的眼光。

她的心一顫。自己背棄家庭,放棄榮華,從京城來到這荒漠,不正是為了他這樣的眼神麼?

在寒冷的早晨,狄青忽然忍不住俯過身,輕輕拉過她在水裏泡得紅腫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正如他這個人。雪鴻纖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發抖——

他決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會名震邊陲。

她一定不會看錯。

“於都護回京了,這下你可有出頭之日了。”她柔聲道。

狄青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來的丁少將軍,雖然年輕卻很沉穩能幹,相信他是個識人才的領袖。”說到這個丁少將軍的時候,她的語氣有些不自然,“他不會為難你的。”

聽她說到軍務,狄青卻彷佛忽然醒了,歎了口氣,放開手來:“天亮了,你快回去吧!”

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掃馬廄,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隻是個陌生人。因為他明白,自己什麼都不能給她。他隻是個無名小卒,出身貧賤。但是——雪鴻卻姓趙!

天璜貴胄之姓,當今大宋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員。雖說她家這一支是當朝天子的遠親,勢力已大不如前,可畢竟身上還流著天子的血。更何況,她的美麗聰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聲,父親已為她找了一個權勢極盛的夫家,隻要她一過門,她家這一支族人必將重新在朝野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