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晴,天色如酥,隻那汴河之上,點帆輕揚,正是午後時分,隱約金明池裏顰鼓簌簌,乃是官家會群臣,做那金明池爭標之事,分明一處演武之地,生生蒙了許多軟軟弱弱模樣。
此處自不必講,尋常百姓,哪裏肯得見一次。
隻說汴京城內,自上善門入外城,有青驢書生,看似外地匆忙而來,滿麵都是風塵,掩不住矜持熱烈,細眼盡看,滿目收不得都是景光。
甫入城,便有西來駱駝,長如行龍一般,深目隆鼻之人,熙攘攘漸漸深入內城,市街寬闊,八馬平行而不相衝撞,也有北地胡人,彎刀駿馬,傲然環顧中,都是貪婪顏色。
市街兩廂,門鋪如林,最是秋菊綻放時候,滿城都是芬芳。菊香裏,熱鬧處有高台,喝彩中,生旦淨末鏗鏘愈發激烈,賺得萬眾紛紛叫嚷,都道好生角兒。再往內裏行來,卻是個僻靜所在,脂粉飄香,竟是秦樓楚館,那香肩如酥,媚眼兒勾煞三魂七魄,不知墮落幾許英雄好漢。
出長街,又是一處熱鬧,菊香衝天,蓋不住新酒唱和,三五文人,舉杯遙請慢飲,間或有雛鸝般女子曼聲細吟,卻是柳詞蘇調,遠遠私塾,有童兒按捺不得,貓兒撓心也似,側耳不夠,眼巴巴聽那吟唱不覺盡興,隻待先生散學,便去快活處見這唱詞之人。
文人愛風流,風流自也愛風雅之人,新轎簾兒,悄然綻開,內中白蘇蘇嫩手,輕輕揭開一角縫隙,有那膽大的女兒家,往這茶肆酒館裏,隻想見一見才學勝過柳三變,名聲可欺蘇學士的君郎,倒將轎畔老娘駭地不住口責斥,一麵撲火飛蛾般忙忙遮掩那轎簾兒,緊隨小小丫鬟,吃吃暗笑不提。
那青驢書生,一路見了,心下驚訝,卻也好奇,迎麵正走,書童不忘吆喝,道:“借光,借光,休教驢兒撞了貴人,方便借個道兒便是。”
冷不防有人迎麵喝道:“呔,兀那措大,須不見前頭樓牌子,不知吃飯防噎走路防跌耶?”
書生忙忙仰麵來瞧,隻見眼前樓坊,分明一處書院兒樣子,卻不在那專供的市街上,金碧輝煌裏,透心一陣芳香,額子上有名目,道是“玉香樓”,天下人盡知,此乃京師裏一等一的去處。
見那一雙短衣負手的大漢,書童驚了心,雖是鄙夷不堪,口內不敢說個一二來,唯唯往後縮將半步,低眉順眼好生乖巧。
書生自知如今非是個好時節,官家趙佶寵信一幹奸佞,讀書人雖不曾跌了身份架子,卻也架不住權勢錢財,忙忙唱個肥喏,笑顏道:“哥哥莫怪,鄉野裏人,不知許多規矩,不防衝了寶地,小可這便離去。”
左廂裏壯漢,聞言哂笑,與同伴相語,道:“不防撞個秀才,待明年作了相公,須記著你我吃開封府裏板子。”
另一個哄笑,斜眼兒瞅定書生,曼聲道:“你這廝,倒也整齊,須與你說個分明,咱京師裏,不比小縣小鄉,貴人俯拾皆是,走路須留個神兒,莫待吃罪了,方想起俺提醒的話。”
書生忙忙答謝,弓著身子退了好遠,直身籲出口氣來,那書童,滿口抱打不平,嘀咕道:“好生無禮,不過奴才而已,何必與他多說這許多,恁得辱沒身份。”
那書生驀然喝道:“慎言!”
左右不見引人注目,略略安心,轉頭來吩咐道:“須記著,京師裏權貴橫行,古人都道飛來橫禍,又說禍從口出,此番討打話兒,往後切莫出口,人生地不熟,便是擔待了罪責,無人幫著遮掩。”
書童滿心不以為然,麵子上卻不敢忤逆,疾聲應了,兩人便要尋個住所去。
冷不防那兩條壯漢陡然高聲笑道:“大郎將將才來,又往何處去?待俺兩個尋使喚順手的小廝,一路陪著大郎罷。”
另一個賊兮兮笑道:“你這潑皮,趙大郎滿身都是本事,怎好比你我這等醃臢,隻怕不尋窯頭裏姐兒,便是有那相好,若是尋個鬧心的,好歹在趙大郎處落了吃罪,娘子那裏,仔細你的皮!”
書生訝然,回頭去瞧,隻見那玉香樓裏,昂然步出一條好漢,身量足有八尺,猿背蜂腰重額闊口,約莫二十年紀,裝束一身粗布衣褲,巴掌寬一條皮帶子,將短而緊身一條貉袖收住,分明馬背上廝殺的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