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我家鄉那條河叫花河,兩岸的女人都喜歡以花為名。比如紅杏,比如白芍。

白芍往衣服裏填布團企圖吸引男人目光的時候才十三歲。這並不是因為她性早熟。她跟所有十三歲的姑娘一樣,對性的了解還相當膚淺。她這樣做是因為那時候她已經為自己定下了一個重大的人生目標——嫁給一個一直被她們稱為王土爺的地主。

一個十三歲的腦袋被迫去思考人生重大命題的時候,往往都是茫然無措的,但白芍卻能思路清晰,而且冷靜鋪排。實際上在那場空前強大的魚鰍症降臨我們花河之前,白芍的表現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她和妹妹紅杏一樣平常。可那一年我們花河兩岸整整齊齊犯上了魚鰍症,不管男女老少,地主還是佃農,一齊叫肚子痛。整整齊齊叫了十來天,好多人就給“魚鰍”整死了。這些死去的人中,包括白芍和紅杏的父母,和白芍未來的婆婆。

婆家少了口人,白芍又成了孤兒,人家就要來把白芍娶過去。男人叫王蟲,比白芍大上七八歲,早猴急急想娶媳婦了。可是白芍卻說,我看我還是把妹妹養大點兒再說吧。在白芍看來,王蟲家跟她們家一樣,也是地主王土的佃農,嫁過去跟不嫁過去也沒區別。

白芍不得不認真思考她和妹妹的未來。

那一陣,沒被魚鰍症奪走生命的人們,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幸運而有多高興。我們都給這場前所未有的強大的魚鰍症嚇得不輕,隨時隨地都抱著肚子,警惕著魚鰍症隨時來襲。況且,我們多半都不同程度地失去了親人,因此我們的臉上一直還保持著憂傷。隻有白芍是另一個樣子。我們一點也看不出白芍的憂傷和警惕。我們倒是看出她的圓臉變得長些了,孩子氣幾乎看不見了。過一小陣兒,就到了秋收期,大家都忙著收苞穀,割稻子。白芍也帶著妹妹到了田間,但她不是去收莊稼,而是去賣莊稼。她找到了兩個願意買她家莊稼的人,她帶著他們來到地頭,討論這一塊地裏的苞穀能值多少錢,那一塊田裏的稻子又能管多少錢。在價錢的問題上,別人也沒太欺負她,因此,收莊稼的人就不是白芍了。

白芍把她家的莊稼全賣掉了,隻留了點夠她和妹妹糊半月口的口糧。她沒有給自己留退路,她的目標就是進王家。剛收下莊稼十天不到,王家就來人催租了。這個時候,白芍就說,我家沒啥子交的。人家問,你家的糧呢?白芍說,還在地裏就抵了債,沒糧。人家問,錢呢?白芍說,要有錢,還拿糧抵債嗎?人家問,那咋辦?白芍說,你們把地收回吧,我們兩個也種不了。人家說,地收回是一回事,今年的租是另一回事。白芍不吭,一副沒商量的表情。

王家辦這事的人是朱大秀,是地主婆巫香桂一手培養起來的得力助手。王家雖是地主,家業也沒大到不要管家就管不下的地步,但王土不管事。王土天性好玩,一輩子就喜歡個遛狗下棋,早些年他也收過租,但人家要是提出拿一隻狗仔頂一份租,他想都不想就會同意,遇上沒狗仔又想欠租的,要是會下棋,他便讓人家陪他下棋來頂租。因此,他隻幹過一季,巫香桂就讓他下課了。一開始她自己去收,去時便帶著朱大秀。朱大秀是巫香桂的外甥,信得過。小夥子又機靈好學,三兩季,巫香桂就把他帶出來了。而且青出於藍勝於藍,那家夥收租比巫香桂還玩得狠。以往巫香桂收租帶著他,後來他收租就帶條狗,狗是那種最凶的狗,渾身上下的毛都直楞楞刺著,連臉上的毛也跟身上一樣長一樣刺著,眼睛永遠都處於充血狀態,很像一些個不修邊幅卻又整天酗酒的惡棍。這惡棍會看朱大秀的眼色,要是朱大秀被誰惹得不高興了,它就會攻擊誰。那可不是簡單的攻擊,它同時還是個投機主義者,替主人辦事的時候也是要撈點好處的。通常情況下,它會給自己爭取到一塊人肉,那肉帶著一股汗味兒,它會把它囫圇吞下,等肚子自己慢慢去消化。

但狗沒咬白芍,因為朱大秀並沒表示他很生氣。朱大秀說,你要是交不起租,就要拿你去當丫頭抵,你不怕?白芍沒吭聲。白芍不吭聲不是因為她害怕拿她去當丫頭抵債,而是因為朱大秀正在往她設下的套子裏鑽,這讓她不得不拚命讓自己保持冷靜,生怕不注意露了餡壞了她的大事。

朱大秀說,不吭氣也交不了差,你和你妹妹就到王家幹活抵你家欠下的租子,哪個時候抵完,哪個時候回來。

白芍說,抵就抵。

就帶上妹妹紅杏跟朱大秀走。紅杏哭,她扯兩下她,對著她耳朵說,別哭,聽姐的,保證你有好日子過。九歲的紅杏當真就不哭了,未來是個什麼樣子她也看不見,也沒有足夠的閱曆向她證明去王地主家就不好,她隻知道,姐姐有主意,聽姐的沒錯。

朱大秀帶回白芍和紅杏,巫香桂並不高興。兩張嘴哩,又是吃長飯的,幹活又幹不了個啥子,你以為劃算?她對朱大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