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 3)

我所經曆的一切,並沒有肉體的痛苦,但精神上的悲淒,卻漫無邊際。我的想像裏,全是停放屍骨的場所。我總是談論“蟲豸、墳墓和墓誌銘”。我沉淪於對死亡的幻想中不能自拔。被活埋的念頭占據了我的大腦,縈繞不去。我所麵臨的危險令人毛骨悚然,它日夜不息地糾纏著我。白天,過度思慮的痛苦已經難以承受;晚上,則更加令人發指。當嚴酷的黑暗籠罩大地,種種可怕的念頭於是不期而至,我禁不住渾身發抖——就像靈車上瑟瑟抖動的羽毛。我無法再忍受醒著時的折磨,我也總是掙紮著才肯入睡——因為每當想到醒來時,有可能發現自己已身在墳墓,我就戰栗不止。最後,當我終於入睡,那也不過是立刻投身一個幻覺森森的世界。被活埋的念頭淩駕於一切之上,它張開遮天蔽日的巨大黑翅,久久地盤旋不去。

無數個意象就這樣在夢裏壓迫著我。讓我從中挑選一個獨一無二的場景記錄下來吧。我想,我正陷於比平日更持久、更沉實的強直性昏厥中。突然,一隻冰冷的手摸上我的額頭,一個不耐煩的聲音急促地對我耳語道:“起來!”

我坐直身子。四周是沉沉的黑暗。我看不到喚醒我的那個人。我記不起自己是何時昏迷的,也想不出自己置身何處。在我一動不動正苦思冥想之際,那冰冷的手凶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粗魯地搖晃著,急促的聲音再次響起:

“起來!難道我沒命令你起來?”

“那麼你是誰?”我問道。

“在我的居住地,我沒有姓名,”那個聲音悲哀地答道,“我曾經有生命,但我現在是鬼。我曾經冷酷無情,但我現在是仁慈的。你能感覺到我在顫抖。在我說話時,我的牙齒在嗒嗒作響,並非因為長夜漫漫,寒冷刺骨,而是因為恐怖的氣息讓人難以承受。你怎麼能夠平靜地入睡呢?這極度痛楚的哀號讓我無法入眠。這裏的景象超過了我的忍受限度。起來,跟我來,去看看外麵的暗夜。讓我為你揭開那些墳墓。看!這景象難道說不令人悲哀?”

我抬眼望去。那依然抓住我手腕的看不見的鬼影,把全人類的墳墓都撬開了。每一座墳墓都放出微弱而腐敗的磷光,這使我得以看到墓穴深處那些裹著壽衣的屍體,一具具屍體都悲哀而肅穆地與蟲豸同眠。唉!與不眠之人相比,真正的安息者要少百萬千萬。微弱的掙紮,悲慘的騷動,無數個墓穴的深處,被埋葬者的壽衣沙沙作響,令人憂傷。我看到,那些瞧著似乎安息的,也多多少少改變了當初被埋葬時的那種僵硬不安的姿勢。在我凝望之際,那個聲音又對我說:

“哦!這景象難道不可憐嗎?”我還沒找到合適的詞回答,鬼影就放開了我的手腕,磷火熄滅了,墳墓也都猛然合上了,同時,從裏麵傳出一陣騷動,一個聲音絕望地喊著:“哦,上帝!這景象難道不十分可憐嗎?”

這樣的幻覺夜夜出現,那恐怖的感覺塗滿我醒著的時光。我的神經變得十分衰弱,我被恐懼擊倒了,久久不能翻身。騎馬、散步,進行任何戶外運動,我都會猶豫。說真的,我寸步不敢離開那些知道我會犯病的親友,惟恐一旦出現以往的症狀,會在真相大白之前就被活埋。對最親密的朋友的關心和忠誠,我也持懷疑態度。我怕在某次比平素的發作更持久的昏睡中,他們或許會聽信別人的勸導,認為我不會醒過來了。我竟然害怕,由於我帶來了太多麻煩,他們也許會滿心歡喜地把我的某次特別持久的發作,當成擺脫我的充足理由。他們鄭重地允諾,極力保證不會這樣,但根本消除不了我的疑慮。我強求他們發出最神聖的誓言,除非我的肉體腐爛到極點,無法再保存下去,否則決不能把我埋掉。即便如此,我還是恐懼地要死,任何道理都聽不進去,一切安慰都無濟於事。我開始采取一係列精心的預防措施。其中一條是,我重新改造了家族墓窖,從裏麵打開它不費吹灰之力。我把一根長長的杆子伸進墳墓,隻需輕輕一按,鐵門就轟然敞開了。透氣和采光設施也做了安排。在緊鄰棺材的地方,擺放著方便的容器,裏麵備有食物和水,伸手就能拿到。棺材的襯墊柔軟暖和,棺材蓋子與墓門的設計原理一樣,裝上了彈簧,身體隻消稍稍一動,就足以將它彈開。此外,墳墓的頂上,懸掛著一個巨大的鈴鐺,繩子是這麼設計的——它穿過棺材上的一個洞,緊緊握在死屍的手裏。可是,唉!人的命運自有定數,就算武裝到牙齒又有何用?即便是這些煞費苦心發明的安全措施,也不能免除遭活埋的極端痛苦。這種痛苦是命中注定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