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種臉相,是較為勞苦的。這是瘦型的,越人的臉相。眉棱較高,眼窩略深,顴骨突出,嘴唇薄而寬,下唇有些往裏吸,下巴則向前翹,俗話叫做“抄下巴”,它大多是長在老年男性的臉上,帶著焦愁的表情。帶著這樣的臉相和表情,忽匆匆走在熙攘的人群裏,上身前傾,雙臂便自然而然地伸向後方。這也是這條街上的一個名人,小學生們刻薄地稱他作“全身運動”,因他走路的姿態頗似廣播體操中“全身運動”的那一節。他總是在街上奔走,為了不讓人擋道,他就在人行道底下,又正是逆行的方向,於是便在迎麵而來的自行車邊上危險地走著。這情景帶著一股憂傷,而這條街,真的,真的有著一股憂傷。他操的也是弄口生涯,是一眼老虎灶,正式的名稱為“熱水站”。老虎灶燒的是煙煤,於是弄口便被熏得漆黑,好像是一個黑洞,弄堂裏的生活也顯得沒有希望了。冬天的季節,暖和的星期天的午後,就有人來喊水,他挑一擔熱水跟了送去。熱水盛在木桶裏,從蓋口和桶縫裏漏了出來,滴滴答答地一路過去。浴室一般是在二樓,甚至三樓,他就擔著水走上樓梯,將水倒進已經擦洗幹淨的白磁浴盆裏,這種午後,有一種起膩和清爽夾雜在一起的氣息,好像將房間裏的醃臢和隔宿氣都抖落到街上來了。他和他的孫子就睡在老虎灶項上的擱板上,過街樓的底下,隻有半人高,連坐都坐不直。因此便看見那孫子俯在枕上寫作業。他孫子不完全像他,卻很奇怪地與另一條弄堂裏的某個孩子是同一型的。
他同他的爺爺一樣,也是瘦型的臉,卻不如他爺爺的端正,並且個性化。好像在遺傳中受到了一種不幸的影響,他的輪廓有失均衡。臉型是窄長條的,中間部分凹了下去,鼻子則有些大。鼻梁倒是直挺的,全靠了它,整個麵相才不至於塌下。下巴也是抄的,卻比較長,就有些誇張,加上倒掛眉和抬頭紋,不由地有些滑稽了。又不是叫人愉快的滑稽,而是有些傷感的,就像悲喜劇裏的人物。他是個沙喉嚨,聽起來聲音便蒼老著,更增添了悲喜劇的效果。他在這弄口長大,夏天裏就穿一條短褲,腳下趿一雙木屐,劈裏啪啦在街上奔跑。這條馬路的主人並不如人們以為的,是那些摩登的男女,其實他才是。還有公用電話間裏喊電話的阿蹺,對麵平安裏的大頭。阿蹺是社會青年,所謂社會青年就是無業青年,裏委照顧在電話間喊電話,由於腳不好,他總要等電話條子積起一迭,再去一家一戶地叫。對方要是有急事,就生生給耽誤了。大頭是個低能兒,頭特別大,他從早就坐在弄口觀看街景。他們都是這條街上明星一樣的人物,誰都認識他們。漸漸的,他們的臉就變成了這條街的標誌一樣的東西。
方才說的,另一條弄堂裏與這老虎灶孫子同一型的那孩子,其實已不是小孩子,應該是個少年。他的手腳都有病,似乎是軟骨症,或者叫佝僂病。他的臉型也是那樣瘦長,疏眉淡目,下巴也很長,卻不是抄下巴,而是地包天。他的聲音與那孫子正相反,又高又尖,像個聒噪的女人。他就是這樣,甩動著畸形的手腳,尖起喉嚨,在弄堂裏追逐著小孩子。他顯然是沒有發育好的少年,這條街為什麼會有這樣多的沒發育好的孩子?並且,好像都是由他們在撐世麵。他們的麵相上,帶著疾病,風濕,缺乏紫外線和營養的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