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張愛玲看上海(2)(2 / 3)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著生小火爐,煽出滾滾的白煙。我喜歡在那個煙裏走過。煤炭汽車行門前也有同樣的香而暖的嗆人的煙霧。多數人不喜歡燃燒的氣味——燒焦的炭與火柴、牛奶、布質——但是直截地稱它為“煤臭”、“布毛臭”,總未免武斷一點。

坐在自行車後麵的,十有八九是風姿楚楚的年輕女人,再不然就是兒童,可是前天我看見一個綠衣的郵差騎著車,載著一個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親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然而李逵馱著老母上路的時代畢竟是過去了。做母親的不慣受抬舉,多少有點窘。她兩腳懸空,兢兢業業坐著,滿臉的心虛,像紅木高椅坐著的告幫窮親戚,迎著風,張嘴微笑,笑得舌頭也發了涼。

有人在自行車輪上裝著一盞紅燈,騎行時但見紅圈滾動,流麗之極。

深夜的櫥窗上,鐵柵欄枝枝交影,底下又現出防空的紙條,黃白、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疊疊,幽深如古代的窗鎘與簾攏。

店鋪久已關了門,熄了燈,木製模特兒身上的皮大衣給剝去了,她光著脊梁,旋身朝裏,其實大可以不必如此守禮謹嚴,因為即使麵朝外也不至於勾起夜行人的綺思。製造得實在是因陋就簡,連皮大衣外麵露出的臉與手腳都一無是處。在香港一家小西裝店裏看見過勞萊哈台的泥塑半身像,非但不像,而且惡俗不堪,尤其是那青白色的肥臉。上海西裝店的模特兒也不見佳,貴重的呢帽下永遠是那笑嘻嘻的似人非人的臉。那是對於人類的一種侮辱,比“沐猴而冠”更為嚴重的嘲諷。如果我會雕塑,我很願意向這一方麵發展。櫥窗布置是極有興趣的工作,因為這裏有靜止的戲劇。(歐洲中古時代,每逢佳節,必由教會發起演戲敬神。最初的宗教性的戲劇甚為簡單,沒有對白,扮著《聖經》中人物的演員,穿上金彩輝煌的袍褂,擺出優美的姿勢來,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每隔幾分鍾換一個姿勢,組成另一種舞台圖案,名為tableau。②中國迎神賽會,台閣上扮戲的,想必是有唱做的罷?然而純粹為tableau性質的或許也有。)

櫥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們的購買欲。現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據說是購買欲的過度膨脹。想買各種不必要的東西,便想非份的錢,不惜為非作歹。然則櫥窗是不合理的社會製度的不合理的附屬品了。可是撇開一切理論不講,這一類的街頭藝術,再貴族化些,到底參觀者用不著花錢。不花錢而得賞心悅目,無論如何是一件德政。

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嬸看霞飛路上的櫥窗,霓虹燈下,木美人的傾斜的臉,傾斜的帽子,帽子上斜吊著的羽毛。既不穿洋裝,就不會買帽子,也不想買,然而還是用欣羨的眼光看著,縮著脖子,兩手插在袋裏,用鼻尖與下頗指指點點,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噴出淡白的花。近來大約是市麵蕭條了些,霞飛路的店麵似乎大為減色。即使有往日的風光,也不見得有那種興致罷?

倒是喜歡一家理發店的櫥窗裏,張著綠布帷幕,帷腳下永遠有一隻小狸花貓走動著,倒頭大睡的時候也有。

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機器軋軋,燈火輝煌,製造糕餅糖果。雞蛋與香草精的氣味,氤氳至天明不散。在這“閉門家裏坐,帳單天上來”的大都市裏,平白地讓我們享受了這馨香而不來收帳,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我們的勞鄰的蛋糕,香勝於味,吃過便知。天下事大抵如此——做成的蛋糕遠不及製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華全在烘熔時期的焦香。喜歡被教訓的人,又可以在這裏找到教訓。

上街買菜,恰巧遇著封鎖,被羈在離家幾丈遠的地方,腿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陽地裏,一個女傭企圖衝過防線,一麵掙紮著,一麵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吧!”眾人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販米的廣東婦人向她的兒子說道:“看醫生是可以的;燒飯是不可以的。”她的聲音平板而鄭重,似乎對於一切都甚滿意,是初級外國語教科書的口吻,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聽在耳朵裏使人不安,仿佛話中有話。其實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