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張愛玲看上海(1)(3 / 3)

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對於公寓裏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帳。他不讚成他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那職業不很上等。再熱的天,任憑人家將鈴撳得震天響,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紳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可是他離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隻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電梯上升,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麵,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著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

沒事的時候他在後天井燒個小風爐炒菜烙餅吃。他教我們怎樣煮紅米飯:燒開了,熄了火,停個十分鍾再煮,又鬆,又透,又不塌皮爛骨,沒有筋道。

托他買豆腐漿,交給他一隻舊的牛奶瓶。陸續買了兩個禮拜,他很簡單地報告道:“瓶沒有了。”是砸了還是失竊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時,他拿了一隻小一號的牛奶瓶裝了豆腐漿來,我們問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賠給我們的呢還是借給我們的,也不得而知。這一類的舉動是頗有點社會主義風的。

我們的新聞報每天早上他要循例過目一下方才給我們送來。小報他讀得更為仔細些,因此要到十一二點鍾才輪得到我們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報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彎曲的門鈕裏。

報紙沒有人偷,電鈴上的鋼板卻被撬去了。看門的巡警倒有兩個,雖不是雙生子,一樣都是翻領裏麵豎起了木渣渣的黃臉,短褲與長統襪之間露出木渣渣的黃膝蓋;上班的時候,一般都是橫在一張藤椅上睡覺,擋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時候總得殷勤地湊到他麵頰前麵,仿佛要詢問:“酒刺好了些罷?”

恐怕隻有女人能夠充份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點:傭人問題不那麼嚴重。生活程度這麼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準備著受氣。在公寓裏“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著打雜的了。沒有傭人,也是人生一快。拋開一切平等的原則不講,吃飯的時候如果有個還沒吃過飯的人立在一邊眼睜睜望著,等著為你添飯,雖不至於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討厭。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性質。看不到田園裏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麼複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豔的辣椒,金黃的麵筋,像太陽裏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裏,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蔑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其實又何必“聯想”呢?蔑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麼?我這並不是效忠於國社黨,勸誘女人回到廚房裏去。不勸便罷,若是勸,一樣的得勸男人到廚房裏去走一遭。當然,家裏有廚子而主人不時的下廚房,是會引起廚子最強烈的反感的。這些地方我們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識眉眼高低。

有時候也感到沒有傭人的苦處。米缸裏出蟲,所以摻了些胡椒在米裏——據說米蟲不大喜歡那刺激性的氣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揀出來。我捏了一隻肥白的肉蟲的頭當做胡椒,發現了這錯誤之後,不禁大叫起來,丟下飯鍋便走。在香港遇見了蛇,也不過如此罷了。那條蛇我隻見到它的上半截,它鑽出洞來矗立著,約有二尺來長,我抱了一疊書匆匆忙忙下山來。正和它打了個照麵。它靜靜地望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它,望了半晌,方才哇呀呀叫出聲來,翻身便跑。

提起蟲豸之類,六樓上蒼蠅幾乎絕跡,蚊子少許有兩個。如果它們富於想象力的話,飛到窗口往下一看,便會暈倒了罷?不幸它們是像英國人一般地淡漠與自足——英國人住在非洲的森林裏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進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