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珠這才察覺自己失態,忙低頭用帽兜將自己臉遮了遮嚴,訥訥道:“煞是好看……原一直以為那是靜王爺說笑來著……”
“靜王爺。”他聞言淡淡一笑。遂見朱珠立即有些不安地住了口,便沒再說些什麼,隻朝城樓方向輕輕一指,道:“用那樣炮管射出煙火,自是不同尋常。”
“原來炮也能燃放煙火麼……我以為它隻能殺人來……”說到這兒,再次意識到自己說得忘形,於是幹脆閉上了嘴,垂頭他身邊站著,輕輕歎了口氣。
“歎氣做什麼。”見狀碧落瞥了她一眼,一旁石凳上坐了,笑吟吟問了句。
朱珠便也一旁尋了張石凳坐下:“歎朱珠今夜總是失態。”
“既是出來觀燈,便怎樣性怎樣來,何必自尋煩惱。”
“總是不好,”她揉了揉手中帕子,城樓上吹下一陣冷風裏輕輕掖了□上鬥篷:“先生先前說得對,那壇中確是好酒,醉人人卻不自知,若再多飲幾杯,朱珠怕是要加放肆了。”
“我倒還真想見見你放肆模樣。”
“先生說笑。”
話音落,兩人兀自沉默下來。
這地方離城門挨得近,跟市集離得遠,因而人少得許多,也安靜許多。待到煙花燃,就越發顯得加寂靜,因而遠處幾個小孩拖著燈籠大聲笑鬧便分外引人注目了起來,朱珠抬頭目不轉睛朝那方向望著,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於是再次輕輕歎了口氣。
“姑娘想些什麼。”見狀碧落不動聲色問了句。
朱珠咬了咬唇。
原是想繼續沉默,或者避開這個話頭,不知怎卻又脫口道:“想起小時候跟著哥哥他們花園裏,逢年過節也是同他們一樣玩得這樣開心。”
“現卻不開心了麼?”
“總歸很多人和事已經是不同了,先生。”說到這兒,忽地收回目光朝碧落望了眼,突兀問了聲:“忽然想起先生身邊並無親人,這些年中秋,先生都是自己一人過來麼?”
話剛出口,便見碧落那雙淺笑著眼內微微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瞬息而過錯愕,卻又仿佛隻是朱珠某種幻覺。
於是紅了紅臉垂下頭,正預備將那話題轉開,卻見他笑著點了點頭,似隨口般道:“是,一個人過來。”
“那該寂寞得很……”
“寂寞,”他目光再次微閃,隨後別過頭,朝著城樓方向望了一眼:“多少年過去,早已習慣了。因而當有人陪著一同過時,反倒不習慣了。”
“先生是說朱珠麼……”
“不是,”他笑笑,“一個故人。”
“可是上次所說那名製作麵具人麼?”
“也不是。”
“哦……”
一時無語,朱珠再度沉默下來。
此時恰好城頭上彭彭數聲響,夜空裏於是再次綻開了數朵無比瑰麗巨大煙火,朱珠聞聲立時抬頭朝它們望去,便因此沒有留意到身旁碧落那一雙幽幽目光隨之凝到了她臉上。隻一邊呆呆朝它們望著,一邊下意識問道:
“先生也曾同那故人一塊兒看煙花麼?”
“她想看,我卻不知她究竟有沒有看到。”
“先生同她一起,卻不知她究竟有沒有看到煙花麼?”
“因為我並沒有同她一起。”
“……先生話叫朱珠聽不太懂了……”
“因為那年中秋,她要我同她一起看煙花,我卻煙花樓上待了整整一個晚上。”
“……先生失約了。”
“是,我失約了。”
“她等了先生整整一夜麼?”
“是。”
“她可有責怪先生?”
“我不知。”
“……為什麼先生會不知?”
“因為當我到她麵前時,她什麼都沒說,笑笑便走了。”
“先生沒有追去問麼?”
“她走便走了,問有何用。”
“所以先生至今不知她是否責怪先生?”
“是。”
“嗬……好奇怪先生……”
“是麼。”碧落笑笑。
“……那麼敢問先生,如今先生那位故人現哪裏?”
“現麼?”
“嗯。”
“……去世很久了。”
“是麼……”
再度沉默下來,碧落望見朱珠肩膀風裏微微發抖,便起身朝她走了過去。“你冷?”
朱珠搖搖頭。
“那為什麼發抖。”
“因為朱珠想一件事兒。”
“什麼事。”
“朱珠想……朱珠同先生那位故交……長得可像?”
“為什麼忽然會這樣想。”
聞言朱珠抬起頭,朝碧落雙眼內徑直望了過去:“否則先生怎會因區區榜上一段話,便將朱珠視作此生必娶之伴侶?想朱珠何德何能,竟能令先生如此垂青,其中必然是有原因,難道不是麼……”
話音落,目光一動不動朝碧落眼睛望著,試圖能從他那雙碧綠眸中窺到哪怕一絲絲答案,以印證自己說法。
但許久過去,他那雙眼內依舊是平靜無波,淡得仿佛一杯水,清澈無溫。
隨後微微一笑,他蹲□,拂去了擋她額頭亂發:“你醉了,朱珠。”
“先生才醉了。”朱珠牽了牽唇角。
想學著他樣兒笑一聲,眼內卻瞬間跌落兩串淚珠,這令她頭一低用力吸了口氣,隨後大聲笑道:“先生好奇怪,讓人空等了一夜,卻連追問別人責怪與否勇氣都沒有,僅僅數麵之緣,卻對朱珠如此糾纏。可知同樣一張臉,卻不可能是同樣一顆心!先生剛剛問朱珠,人這兒,心哪兒?朱珠便回答先生,心自是不這兒,不這兒!”
說罷起身欲走,被碧落猛一把拽住拖了回來。
因此而一頭跌倒地上,卻怎都不由碧落伸手去攙他,隻立刻爬到遠處瞪著他,那樣恨恨地瞪了許久,方才用力將眼角溢出淚擦了,隨後搖搖晃晃站起身,朝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先生說得對,朱珠醉了,因而言行冒犯之處,望先生恕罪。現今,請即刻送我回府罷,碧先生。”
話說完,也不等碧落開口,便轉身朝著剛才過來方向邁開步子徑直而去。
留碧落原地站著,微微一陣怔忡。
隨即眉梢輕佻,回頭朝左側方向輕一揮手,就見一道暗光自手內閃出,隨即啪聲響,離他百步遠一株老樹轟然跌倒地上,同時自樹上墜下一隻黑色夜貓子。
兩者倒地之聲同城頭炮聲剛好混雜一會兒。
因而朱珠沒有一絲察覺,隻顧著朝前一陣疾走,直至發覺前方人頭攢動,警鑼敲響,方抬頭望去,一眼見到前方怡親王府那幾塊牌子,登時如遭雷擊般一動不動。
呆呆站原地眼睜睜望著,直到前方那處儀仗,以及儀仗中那頂暗黃色十六人大轎漸漸走遠了,方始捂著嘴朝迎麵接來那輛藍頂馬車匆匆奔去,卻絲毫未曾發覺就她身後十來步遠地方,載靜同莫非兩人一身便服,一前一後人群不起眼處朝她靜靜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