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經年太歲(番外)(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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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 冬

入世的第一千七百四十三年,我開始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周圍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中的一部分,和他們一樣呼吸,和他們一樣步履匆匆,和他們一樣從這個目的走向另一個目的,卻又仿佛完全沒有目的。

重複再重複,沒有任何區別,亦一絲不苟循規蹈矩著的一年又一年。

但有時候,就像一個不停旋轉的輪軸,偶爾除了它單調簡單的音色以外,會發出一些區別於往常的聲音。所以,有時我亦會在那些重複裏偶爾做一些不太重複的事情。

有時是去尋找一些從未去過的地方,有時是去做一些從未做過的事,有時是去窺望一些讓我感興趣的人……他們在我漫長而單調的生命裏,仿佛像一些比較特別的顏色,時而暈上幾筆,讓我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似乎還活著,而不是像那個名叫“時間”的男人,在他生生不息的歲月裏,被自己磨礪成了一具木乃伊。

“姥姥,我明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學?”

這天下午,當我在初冬薄寡的陽光裏,沿著石子路,從那條長滿了梧桐的老街上走過時,我預感到我又找到了那種能令我從單調中暫時脫離出來的節奏。

那是個□歲模樣的小姑娘,圓圓的臉,梳著兩隻滑稽的羊角辮。她皺眉坐在一個老人身邊看著她剝毛豆,一邊像個大人一樣認認真真地問她。

而她的請求被那老人一口否決:“不成,馬上要考試了。”

“但是……我害怕……”小姑娘再次皺了皺眉。

“怕什麼。”老人問她。

“……我看到許斌肩膀上有個臉,老是盯著我看。”

“你有沒有跟他說?”

小姑娘搖搖頭:“沒有。”

“那就可以了,那張臉看你,你就當作沒看見,知道不?”

“可是……”

“不讓它知道你看見它,就沒什麼關係,知道不?”

“可是很嚇人……”小姑娘囁傉了下嘴唇,眼圈有點發紅。但似乎又怕惹老人生氣,所以使勁地憋著。

“寶珠,”這時她身後的門裏有人叫了一聲,她便站了起來朝裏看:

“什麼事啊,媽媽?”

“你爸給你帶肉夾饃回來了,趕緊來吃。”

“哦!”於是原本愁眉不展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她蹦跳著跑進屋裏,仿佛一瞬間將她剛才所說的話、所顯露的擔憂,統統忘得一幹二淨。“爸!肉多不多?”

老人朝她背影看了眼,笑著咕噥:“自家店也有,偏愛吃外人做的。”

“人家的肉多,肉多。”說話間小姑娘又從裏頭蹦了出來,手裏拽著隻肉多到幾乎要落到地上的肉夾饃,低頭用力咬了一口,然後嬉皮笑臉地把它塞到姥姥嘴邊,看她皺眉又勉強地也咬了一口,才蹲到一旁繼續滋滋有味地啃了起來。

多快樂而滿足的一張臉,多快樂而滿足的一個家。仿佛頭頂那片太陽,薄薄的,卻總讓人有那麼一絲無法忽視的暖意。

但這暖意還能繼續保留多久?

這單純的快樂又能保存多久?

我想著這些,不由多看了她一些時間。便似乎令她留意到了,她朝我看了一眼,臉色一瞬似乎有些變化,她靠近了自己姥姥想對她說些什麼,但猶豫了下最終沒有吭聲,隻轉了個身麵向馬路,不再朝我多看一眼。

於是我也轉了個身,便看到周豔站在我身後。

眼裏似乎有微微的怒意,她看著那個叫寶珠的小姑娘手裏的肉夾饃,然後對我道:“爸爸,我要那個。”

1993年 冬

這一年冬天似乎特別冷,南方潮濕的陰冷,有時即便是妖怪也有些經受不住,毋寧人。

寶珠的姥姥病了。

在我經過她家那間小店的時候,看到她一邊擺著那些點心,一邊揉著腰不停地咳嗽。

這家店的生意如此的清淡,以致店裏頭一個人都沒有,隻有那個小姑娘坐在黑壓壓的店堂內吹著口香糖做功課,於是我走過去,到那老人麵前買了兩張肉夾饃,一張給自己,一張給周豔。

周豔是我的養女。

五十年前,我在一條廢棄的人工河裏撈到了她。她像隻破碎的娃娃,□,全身被汙水腐蝕得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以致連背上的羽毛也幾乎脫落幹淨,隻剩兩隻肉翅在風裏抖個不停。

那時看來,它們似乎是她這整個因異變而導致的畸形身體上唯一令人感到美麗的東西。

而現今,她是真正的美了,所以她總是常常地停留在鏡子前,照著鏡子,然後透過鏡子望著身後的我。她眼裏有得到我讚美的渴求,但這渴求超出了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期望,有時令我感到尷尬,因此,忽視是我能給予她的唯一回答。

所以她常常失望。

但在我帶回一些她所想要的東西時,她又常常會很容易地忘了這種失望,就像此時捧著我帶回的肉夾饃,她吃得那樣香甜,一瞬間仿佛又讓我找到了她還是個孩童時的影子。

“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吃這種東西。”於是我問她。

她想了想,對我道:“你看那小姑娘吃它的時候開心麼?”

我點點頭。

“我要這種開心,所以我要吃它。”

這倒是我從未聽說過的一種說法。為了別人吃食時開心的表情,於是要吃那種食物。為什麼這個血族的孩子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於是我對她道:“別人的開心,是別人心裏頭的開心,不是吃她所吃的食物便能吃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