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沒想到會再一次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在這種戰亂的時候。

“你怎麼在這裏……”於是朱允炆問他。

他說,“阿落給我捎了信,我是回來看王爺的。”

看他?在這種戰火紛飛的時候?

這算不算是娼妓有義。

那會兒朱允炆想笑,可是他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所有精力正隨著胸口不斷潺潺流出的液體消失殆盡,那種離死亡越來越近的感覺,這令他想要抓住些什麼,好讓自己不那麼快地從這世界上離開。所以他抓住了紅老板的衣裳。

紅老板的衣裳冰冷滑膩得像箏娘的頭發。

於是很突然的,他發現紅老板那張臉變了,依舊微笑,依舊蒼白,卻變成了張女人的臉。臉上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他,像是要對他說什麼。

“箏娘!!”一聲尖叫,朱允炆猛地拋開了手裏的布料,不顧劇痛奮力朝後退,這時門外一聲通報突兀響起,令他又立時安靜了下來。

通報說,王爺,朝廷的軍隊攻進來了……

箏娘的臉倏地消失了,朱允炆再次望見了紅老板那張蒼白美麗的臉,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傾著,帶著點關切。“王爺,你怎麼了?”

朱允炆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在聽到那聲通報的瞬間,他安靜得像塊石頭。源源不斷的血從他嘴裏,鼻子裏,傷口裏滑落下來,之前從來也不知道,人身體裏原來是可以有那麼多血往外流的,悄無聲息地流出來,一點感覺都沒有。

紅老板起身將門關上,隔去了走廊裏一切紛亂的嘈雜。轉身又回到朱允炆身邊,他用手指抹去了朱允炆嘴邊的血跡。他說,“聽阿落講,王爺要這江山從當今天子的手裏消失,不知道是否確有此事。”

朱允炆用力捶了下床,因為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將死之人都明白這一點,所剩的不過是等血液流幹,或者朝廷的軍隊衝進王府將他處決這兩條路而已。可心裏是不甘的,因而會對阿落說出那種話來,那種棄祖宗江山於不顧的大逆不道的話來。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忍——他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就那樣忍過去了,在苟且逃得一命,來到這座冰冷城市的那一天。

反抗——他曾經以為自己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反抗了,在殺了那麼多人,又擊潰了朝廷派來的軍隊的那瞬。

可是到頭來,還是逃不開一敗塗地的命麼?

那忠孝又有什麼用?祖宗的江山又有什麼用??一切都是別人的,那個奪走了自己一切的男人的。

所以,如果可能,他真的不要這江山了,他要看著它滅在那個男人的手裏,灰飛煙滅。如果,這一切可能的話……

門突然間被敲響,外麵人嘶啞的嗓音對著房裏大叫:“王爺!軍隊逼過來了!請隨屬下們一起撤離王府!王爺!”

這話令朱允炆的心再次猛地一縮。

這麼快,這麼快就要攻進王府了麼……這麼久以來,他花費了多少精力和心血,給這冰雪之城築起的防禦,就那麼的垮了麼……

呼吸急促起來,急得仿佛隨時會停止。他感覺到紅老板冰冷的手劃過他的額頭,那是他全身唯一所能感覺到的東西。

然後聽見紅老板在他耳邊輕聲道:“若王爺真有此意,那也未必是不可行的。”

朱允炆猛地看向他。

如果這是臨終前的安慰,那這男人安慰的伎倆實在是有些可笑。可行?事已至此,以娼妓之身,竟然對他說出這種大言不慚的話來,他朱允炆已經到了需要靠別人胡鬧的話來憐憫寬慰的地步了麼……

一口血再次從嘴裏噴了出來,朱允炆發覺自己已經捕捉不到呼吸的感覺。或許大限已經到了,他想,然後幹脆地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俯身望著自己的美麗男人。

卻再次聽見他在自己耳邊輕聲說了句:“今日虯龍過境,王爺可聽見窗外那風聲和雷聲了麼。”

這麼一說,朱允炆微微睜開了眼,因為他確實聽見了窗外的風聲,之前,他還以為是軍隊攻進來的喧囂聲。

很大很大的風,一陣接著一陣,伴著天邊隱隱滾動的雷聲。

這不能不讓朱允炆感到驚訝的。冰雪連天的北陵城什麼時候會響雷了呢,從未有過的事情,這怎麼可能……

耳邊再次響起紅老板的話音,低低的,仿佛某種不動聲色的誘惑,“如果王爺真有此意,今日是王爺千年難得一遇的契機。”

什麼契機?朱允炆想問,但是問不出來,隻用力張著嘴,可是嘴裏吸不進一點空氣。

“王爺,”忽然低□,紅老板將自己的嘴覆蓋到了他的嘴上,那瞬間一絲清甜的,卻又似乎透著股微腥的氣體從這男人嘴裏流進了朱允炆的咽喉,直達肺部。

於是一聲咳嗽,朱允炆幾乎氣絕的肺部從他胸腔裏發出一點蘇醒過來的聲音。“你……你在說些什麼……紅老板……”於是他終於說出了話來,在紅老板將嘴移開之後。

紅老板微笑著看著他,揚起的嘴角邊印著他的血:“虯龍過境,隻要王爺願意,這萬裏江山可以在旦夕間從當今天子手裏化為灰燼。隻要王爺願意。”

朱允炆呆呆望著他。忽然覺得,這張看了好些年的臉,美麗得像女人般嫵媚的臉,今天看起來有些陌生的妖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喃喃道。

紅老板再次笑了笑,低頭,從懷裏抽出卷錦帛,“隻要王爺願意。朱筆禦批,則王爺想看到什麼,便能如願以償。”

說著,他將那卷錦帛在朱允炆麵前緩緩打開,而朱允炆的目光隨著那卷錦帛的全部展現,微微散了散,繼而收縮了起來:“先皇的遺詔……你……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

沒有回答,紅老板嫣然一笑。然後朝帛的最下方輕輕一指:“隻要王爺願意。”

朱允炆一動不動看著那卷帛。

黃綢鑲的邊,盤龍繡的麵。

早有傳聞先皇立此遺詔,但一直到落葬,始終沒人知道它在什麼地方,它是整個大明王朝的秘密,因為它牽扯著龍脈風水,以及整個國家不為人知的東西。

卻怎麼會落在一個靠妓院為生的男人的手裏?

可是那字跡,那大印,卻完全不是假的,這是怎麼回事……

門再次被敲響,伴著窗外淩厲的風聲,震天般的響。“王爺!王爺!軍隊馬上要到了!快隨屬下們走吧……”

突然風猛地推開窗戶魚貫而入。

門外的話音很快被這破窗而入的風聲所掩蓋,以致模糊到再聽不見一點聲音,那些令朱允炆心髒收縮的,驚懼的聲音。他突然覺得這風冷得讓他很舒心。

若再大點就更好,連同這城池一起吹去,連同那些闖進了城池的軍隊……

再次用力捶了下床,朱允炆道:“拿我的筆來……”

詔書是道赦令。

赦的是誰,朱允炆不清楚,似乎是個叫鋣的男人。也不清楚為什麼赦免一個人,會影響到整個朝代的風水,並且此人若以詔書擬定的時間來看,至少被囚禁了三十年,在大明王朝九道龍脈之一的蒼衡境內。

朱允炆現在並不關心這些。

他隻知道自己已將失去一切,包括這條苟延殘喘至今的命。因此,眼下無論紅老板提出的這個建議有多麼可笑,至少在幾天前,他是斷不會去理會的,而現在他隻想放手一試,哪怕在外人眼裏,這是多麼可笑的行為。

所以在房門第三次被敲響的時候,朱允炆捏著紅老板遞來的筆,在那張已經微微泛出陳舊的土黃色的錦帛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後,他再次失去了全部的意識,這一次是真正的,徹底的失去了所有的意識,就好像死了那樣,雖然活著的人沒有一個能知道,死,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滋味。

感覺不到心跳,感覺不到呼吸,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包括氣味,光,以及聲音……什麼都感覺不到。死亡就是如此的可怕。

以至當一些聲音伴著點光依稀再次映入朱允炆的眼簾時,他幾乎要尖叫著朝那方向飛撲過去。可是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所以他隻能耐著性子等,等那些光和聲音一點一點變得更加清晰,並且逐漸朝他靠攏,慢慢的,變成一團巨大的光暈。

“王爺……”光暈裏影影綽綽有人影在晃動,並且有人在叫他,一個女人溫柔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臉,有點眼熟,但記不清她到底是誰。年輕並且頗有些姿色的一張臉,穿著侍女的衣服,在他身邊伺候著。

他竟然沒死。朱允炆想,然後用目光搜索紅老板的身影。

可是房間裏除了那侍女,並不見其他的人。

門窗依舊關牢著,隱隱有無數喧嘩的聲音從窗外傳進來,刀劍相交,似乎一場異常混亂龐大的廝殺。這讓朱允炆剛剛從死亡的感覺裏擺脫出來的心,再次不安了起來。

難道軍隊殺進來了?他想,一邊用目光指向那窗。

侍女會意起身將窗推了開來,瞬間,一陣風伴著驟然變響的廝殺聲從窗外卷入,濃烈的血腥味令朱允炆一陣無法抑製的嘔吐。

但什麼也吐不出來。手摸到胸口的時候,朱允炆發覺自己胸口那大片血跡已經幹了,這令他覺得有些詫異,匆匆扯開了衣服朝裏看,除了一大塊一大塊已經幹枯了的血塊之外,他竟然在自己那塊原本腫脹了很久的胸膛上找不出一絲一毫曾經被利箭刺穿過的痕跡!

這叫他大吃了一驚。

匆匆掀開被子從床上翻了下來,他褪掉衣服在那地方再次細細摸索審查了一遍,依舊沒發現一丁點的傷口,這不由得讓他意外地一陣欣喜,欣喜地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膛,欣喜地抬頭望向那個笑盈盈看著自己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