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能有多少賞心樂事?在一座古廟裏,在一場連下十天的陰雨中,聰明的金聖歎與他的幾位朋友計算出來了,說是一共有二十三種。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生活體驗,未必就會買他們的賬。譬如說在下不才,便別有一種自得其樂的生活享受,若套用金才子的敘事風格表達就是:悄然獨行,於一處毫無俗事打擾的陌生地方,搜求得一本好書,昏天黑地一氣讀完,思之想之,品之評之,信手錄而存之,不亦快哉!
上個月,我實施本年度的最後一次“悄然獨行”。來到x市,平黑時分,住進一家絕不引人注意的雞毛小店。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用過“不幹不淨,吃了沒病”的傳統國餐——稀飯饃頭鹹菜,便一路打問下去,直奔該市的新華書店。我們這行的朋友都有個體會,越是小地方的書店,往往越能買到好書。所以,我如赴幽會般熱血奔湧,心癢難熬。
不料結果卻極慘。一本書沒買到,卻三吃售貨員窩心拳。一進遲開半小時的店門,但見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店主正在生一座半人高的鐵爐子。那濃煙半天不散,剛好遮住書架,欲繞過櫃台走近細看,當即嚐到第一拳:“想往哪兒鑽!”煙熏之下,我早就淚流滿麵,趁機哀求道:“忘帶近視鏡,能否……”不敢說煙大看不見。於是打來第二拳:“別自己動!”我隻好收回腳步,百米瞄準似的盯上一本書,要來看看,當請求取第三本時,迎來最後一拳:“你到底買不買?”多虧我是大陸同胞,這種考驗經得多了,國產自尊心質量可靠,經久耐用,百戰不殆,趁機走人就是。
我之所以講這段無聊的小插曲,那是因為如果沒有它,就肯定見不到洋人德雷克寫的《徐繼佘及其瀛環誌略》,也就不會有下麵這篇文字了。
且說我被“打”出新華書店,困在雞毛小店動彈不得。書癮猶如煙癮,犯上來雖說不打哈欠,也難受得你抓耳撓腮、坐臥不寧,情急之下,隻好把當地的一種小報反複掃描。忽然眼前一亮,看到報縫裏登著這麼一則征購廣告:“由美國德雷克著,任複興譯的《徐繼佘及其瀛環誌略》,已由文津出版社出版。徐繼佘是我省五台縣東冶鎮人,是徐向前元帥的族高祖,官至廣西、福建巡撫、總理衙門大臣。1848年,他完成了驚世駭俗的《瀛環誌略》,揭示了中國在強國如林的世界政治格局中的嚴峻局勢,蘊涵著係統的改革主張,在‘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以及日本的‘明治維新’中,均有重要影響。在美國著名學者、哈佛大學費正清教授指導幫助下,德雷克教授經過十多年深入研究,撰成這部學術著作。購書地址:x市某秘書處”。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一口氣讀完這部洋洋近二十萬言的書,你猜我頭一個感覺是什麼?酸溜溜的,真的,酸溜溜的!徐繼佘是我們中國一百多年前的曆史人物,其傳世之作《瀛環誌略》,據《辭海》的權威定評是:“與魏源的《海國圖誌》同為中國較早的世界地理誌。”然而痛心的是,對他和他的第一部長篇研究專著,卻並不是出自國人之手,由一位名叫德雷克的美國人拔了頭籌,是他替我們史學界填補了一項空白。玩一句北京油腔:這話怎麼說的!
更可歎的是,這位馬薩諸塞大學的教授德雷克,不惜耗費自己寶貴生命的黃金階段,潛心鑽研十五年,引用二百多種資料,終於完成了自己的處女巨著;而書成之後又經過漫長的十五年,方才傳到我們這裏。這就是說,最先欣賞這部書的,也還不是我們中國人。你說,你心裏會甜滋滋的嗎?隻有酸溜溜。多虧我們之中還有位任複興,翻譯了這本書,不然再讓哪位洋人把它譯成中文送到我們麵前,我們還不得一頭撞死嗎?
據說我們早就有“徐繼佘學術研究會”,還有“徐繼佘紀念館”……總之,該做的表麵文章都體體麵麵、轟轟烈烈地做過了,唯獨沒搞出第一部像樣的專著。是中國史學界無人嗎?是中國人的研究能力低下嗎?我絕不相信!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
又據說,近年在台灣出版了一本《清徐鬆龕先生繼佘年譜》,是方聞教授編撰的,也算給中國人拾起點麵子。可惜的是海峽阻隔,大陸同胞尚難見到。
在今天,“閉門造車”這個成語飽含貶義,已與朱熹《中庸或問》中的意思大不相同了。徐繼佘一生從未涉足國外,卻寫出一本世界地理誌,確有閉門造車之嫌。一部十卷的《瀛環誌略》,三卷記地球的總體形態及中國之外的亞洲,四卷記歐洲,二卷記美洲,一卷記非洲,內容可謂充實。但他所用的資料都是第二手或第三手的,其中除對日本和東南亞各國的研究主要靠本國舊有的文獻外,其餘所有資料可以說都是由西方人提供的,包括書中那四十二幅世界地圖,也是在美國傳教士雅匹理的直接幫助下複製出來的。照這麼說,徐繼佘頭上的光環是否該減色了呢?絕不。因為他的這個閉門造車,卻有著不同凡響的意義。要知道,在他閉門造車的時候,我們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精神狀態如何呢?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又如何呢?說來可憐可笑。聽聽:南海就是“天涯海角”;東海就是“天盡頭”;而“西洋”在哪兒呢,實指南中國海及迤西之印度洋……這些古老陳舊的地理概念,體現了十足的“大中華文化”,一時很難改變。要說到對外國人尤其是西洋人的認識,別提普通老百姓怎麼樣,士大夫們也愚昧得無以複加。文淵閣大學士耆英認為,英國人一到晚上就睜不開眼睛;身為總督的琦善說,英國女王居然自己選擇丈夫,是“固蠻夷之國、犬羊之性,初未知禮義廉恥,又安知君臣上下”;另一位總督大人駱秉章得意洋洋地教導說,西洋兵的上半截身子刀刃難傷,但如果用木棍捅他們的腳丫子,則“應手即倒”;就連名垂史冊的民族英雄林則徐也不免鬧出大笑話,他錯誤地認為,隻要我們中國的茶葉和大黃“禁不出洋”,就完全可以“立製諸夷之命”,而且“洋人隻是槍炮厲害,步戰格鬥一點不行,因為他們腿足纏束緊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無能為”……難怪徐繼佘在鹹豐皇帝麵前告了林大人一狀,說他“忠誠,惟不悉外情,致誤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