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丹青有種感覺,這也許是她一生中最可怕的夏天。

天氣熱得發昏,早上起來,梳洗完畢,換好衣服,一出門,站在電梯大堂,已經汗出如漿。

這還不算,最主要的是,雖然還沒有放榜,丹青已知道她考得不怎麼樣。這次成績斷定她餘生的出路,成績好,她可以直接到外國去升有名氣的私立大學,分數不理想,前程轉折得多,恐怕要在不見經傳的小學堂念兩年預科,十分蹉跎。

可是說實在,這仍不是使丹青頹喪的主要原因。

最最難受的是,父親同母親吵完一整個冬天之後,終於搬了出去。

往往幾個禮拜不通音訊。

離開的時候,丹青送他到門口,默默看著他的麵孔。

他同丹青說:“將來你大了,才會明白事情始末。”

丹青送父親到樓下停車場。

一輛黑得邪惡的跑車裏探出一張濃妝的麵孔,看一看丹青,詫異地說:“已經這麼大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明年都可以上大學了。”

丹青當然知道這是誰。

這是她父親阮誌東的女朋友,叫周南南,城裏的名媛之一,很出鋒頭的一個女子。

在他們嘴裏,丹青忽爾小,忽爾大,十分曖昧。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今夏既苦又長。

她悶得說不出話來,臉上長了一串小皰,象是無聲抗議。

母親早出晚歸,忙她的廣告生意,母女住在同一間公寓裏,但極難得見麵。留字條留成習慣。

象“丹青星期六有沒有興趣跟我去坐船”或是“知道後天是你生日但客戶自紐約來隻逗留一天需要招待不過娟子阿姨會與你安排節目”等。

寫的是英文,沒有標點,字跡潦草,寫新聞稿寫慣了,完全是那種口氣。丹青記得第一次讀這種字條,才七歲,難怪她英文程度比同學要好得多,因為在家受到強迫教育。

拿著一本袖珍字典,逐個字查一查,居然也看懂大半,字條多數是充滿歉意,因不能陪她出席家長會開放日運動會之類。

娟子阿姨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開頭,小小丹青以為她是保姆,後來才知道,她是母親同學,在外國生活多年,獨身去,獨身返,身邊有點節蓄,喜歡孩子,一點也不介意照顧丹青。

丹青與她也談得來。

誰知道,也許丹青與母親也談得來,如果有多點機會同她談的話。

開頭的時候,阮氏夫婦也帶丹青出去渡假,去三天吵足三天,去十天吵十天。真是悲哀,女方無論做什麼,男方總覺可以挑剔,相反地,男方無論作什麼嚐試,女方也必然諸多諷喻。

結果冷笑連連,不歡而散,留下丹青獨個人守在酒店看電視。

後來阮誌東就不再有空同她們母女出去旅行。

而丹青與母親也無話可說,共處一室,十分尷尬。

這個象征式一家團聚的儀式也宣告取消。

考完第七科那一日,丹青回到家中,看到留字。

“娟子阿姨有事找你。”

丹青年輕的麵孔上略見笑意。

連忙撥電話過去,“麻煩你找季娟子小姐。”

阿姨來聽,一開口就笑道:“可怕的夏天是不是。”

丹青笑,她的意見硬是同年輕人沒有什麼分別,難得。

“暑假開始啦。”

“是。”丹青應得無精打采。

“閑得慌是不是?”

“是。”

“無聊透頂是不是?”

“是。”

“沒有人了解你是不是?”

丹青跳起來,“是。”

“看遍所有演唱會電影及笑說都無法消磨時間是不是?”

“是!”

“到我店來幫著招呼客人吧,付你薪水,與我作伴。”

“娟子阿姨你救我一命。”丹青籲出一口氣。

“真的,你真的那麼想?”她很高興。

“可以發誓。”

“葛曉佳在哪裏?”她習慣連名帶姓稱呼丹青母親。

“紐約,今晚回來。”

“三日兩頭坐長途飛機,也不怕累,真好精力。”

丹青不語。

累的時候不讓人知道而已。丹青見過母親深夜自飛機場回來的樣子,不欲置評,第二天一早還不是得穿戴整齊了回寫字樓。

“你的好友沛沛呢?”

“家長陪她到英國找大學。”

“貪大不列顛天氣亮麗乎。”

“他們家長是英籍。”

“嗬,學費低廉。”

“沛沛念文科,適合在那地方。”

“換件衣服過來吧。”

“遵命。”

丹青喜歡娟子咖啡店。

小小六個座位,是的,你沒聽錯,六個座位,分開三組,隻賣咖啡與紅茶。鋪位在近郊一幢小小洋房,樓上住人,樓下做生意。

其實是一間擴大了的廚房,平時一個客人也沒有。

假期偶爾有人撞進來,一看飲品售價比大酒店附設咖啡廳還貴,即時咋舌打退堂鼓。

但一旦坐下,覺得舒服,就會常來。

客人都是鄰居。

一列同類型洋房本來都設鋪位,統統做不住關門,但娟子咖啡從頭到尾沒想過要賺錢,優哉悠哉地維持下去。

它的主人說:“蝕光了自然會結束。”

可是四五年了,還開著大門做生意。

附近熱鬧起來,一連蓋好幾個住宅區,對麵開了快餐店,但娟子咖啡從不滿座。稍早些時丹青還替阿姨惋惜:“兼賣冰淇淋或許會好些”、“三文治也受歡迎”、“減兩塊錢還差不多”。

不久發覺阿姨根本沒打算賺錢,她隻想消磨時間。

上午起來,寫一會兒畫,吃完中飯,才開店門,黃昏過後,天色一暗,立即打烊。

客人中有一雙老夫婦,姓艾,每星期總來一兩趟。

阿姨與他們說說話,很容易一天,咖啡添了又添,隻取一杯價錢。

丹青開頭決不相信娟子阿姨會是一個寂寞的人。

後來她漸漸懂事,也就不再提咖啡店盈虧的事。

當天她去報到,說好以後每日下午三至七時工作。

阿姨還特地替她做了兩套製服,雪白襯衫長褲,陪紅白格子圍裙,同台布一式,一看就知道是店堂一份子。

葛曉佳有時同女兒說起:“真是個怪人,外頭不曉得有多少工作與異性等著她,她卻在鄉下賣咖啡。”

這裏頭當然有個原因。

當事人不說,沒人知。

一星期下來,總收入二百八十元。

收銀機整個晚上才叮一下。

付電費都不夠。

簡直不象話。

對麵街快餐廳整天座無虛席,少男少女提著手提錄音機聚集在門口談笑喧嘩,有時還交換最新舞步心得。

很多時間丹青靜靜自窗口看過去,微笑著欣賞。

她記得自己從來不曾那樣笑過。

不不,她並非不快樂,但要象那些年輕人,仰起頭,眯起眼,甩著頭,彎著腰,盡情盡力,恣意由衷地哈哈哈哈哈,她從來沒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