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當殷紅的鮮血從楊塵的大腿處瘋狂湧出的時候,曖昧的陽光神出鬼沒地停駐在了我的臉上,一如女孩粲然的微笑。我突然意識到,居然已是春天了。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還有點慌張。我感到心悸和眩暈,將水果刀扔在楊塵的身上,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得意地笑著離開了現場。

紛亂的柳絮著實讓人窩火,落在身上癢綿綿的像是爬了蟲子。事實上,春天已經來了許久了,現在是四月。我從來都討厭春天,我喜歡把春天比作那些站在東門口拉客的女人,這個比喻肯定是帶著些許恥笑和不屑的。我尤其見不得落紅成陣、落絮沾泥的景象,隻要這種殘花敗柳的頹廢景象一入眼,我就立馬莫名其妙地陷入到一種空靈的遺憾之中,心裏慌得很,仿佛糟踐了自己的生命一般。

然而我並不因此定義自己是個善良的人,我有些冷漠,甚至是殘忍。我是個內心掙紮充滿重重矛盾的猛獸,思想情感變化無常,也毫無理由。曾有一段時間我很崇拜電影裏的那些殺手,我們這個年代的男孩,少年時期總有一個關於“古惑仔”的夢。沒有好與壞的判斷標準,僅僅覺得很刺激很炫酷。

我承認自己有時候的確莫名其妙的冷酷,不然的話我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膽地去故意刺傷楊塵,正如他跪地求饒時所說的,他並不認識我。

我知道自己逃不開懲罰,所以被學校處分的那一刻我表現得異常鎮定。我甚至對那張貼在宣傳欄上的處分公告有種不露聲色的滿足。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我扯了一個極其冠冕堂皇的理由向學校提出了要求停學一個月的請求。我說我要回家好好反省。學生處處長頭也沒抬就簽字同意了,隻是嚴厲地要求我回校後上交一份“深刻檢查”來總結我的反省結果。我有些莫名的得意。

我暫時逃離了這個三流大學的校園,意外地感受到了輕鬆和自由。出校門的時候,我朝學校大門憤憤地踢上一腳,使得警衛室的報警器瘋狂地叫起來。保安衝出來的時候,我早已上了一輛出租車。

我從車窗探出頭去,對著他們齜牙咧嘴地笑。春風挾著柳絮撲在我的臉上,我忽然覺得體內洶湧膨脹著一股神奇的力量,似一股埋伏在我心頭許久的暗流,此時平白無故酵出些邪念來,毫不講理地霸占了整個心房,加上隔著車窗玻璃照進來的曖昧和煦的陽光,實在叫人蠢蠢欲動,竟使我的生理係統有了突發反應。出租車司機恰好無意瞥見我那褲子裏鼓鼓囊囊的,就輕咳了一聲,然後輕笑了。

我直接去找了林途。他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初中畢業後就沒再繼續上學,他爸爸那個時候包了塊漁場,估摸是有些錢,就投了錢讓林途出去獨自一人闖蕩江湖。林途也算混出點人樣來,在市裏租了兩間辦公室開了家廣告公司當起了老總。前年的時候,他爸爸被船繩絆住了腳跌進了魚塘裏就淹死了。

當晚,林途就帶我去歌舞廳找樂,發泄了那種春天帶來的衝動和欲望。當我笨拙的手潦草而顫抖地從那女人身上滑過去的時候,我更加確定自己不是一個好男孩。我才二十一歲。然而這種第一次並沒有帶給我太多快樂和激動,而是前所未有的木然。那個女人嘿嘿地發笑,我竟臉紅了。我穿好衣服,然後裝作自若地燃起一支煙試圖擺脫那種困窘。那女人也抽煙,一麵欣賞地望著藍灰的煙圈,一麵漫不經心地問我是不是第一次。我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緊接著又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她還是不知意味地笑,然後又問我是不是學生。我否認了。她輕蔑地哼笑了一下:“騙誰呢!……”我起來踹了她一腳,憤憤地出來了。

後來幾天我就一直住在林途家裏。林途喜歡裸睡,他說這樣舒服,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能接觸到柔和的被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像是躺在溫泉裏泡澡一樣,也像是擁著一個女人,這讓林途很滿足。在林途的想象中,那個女人是他所喜歡的女明星,她的舌頭會舔過林途身上每一寸地方。隻是前些天,他所喜歡的那個女明星傳出了和某男明星的許多豔照,於是林途的想象裏就換了一個女人。我和林途睡一張床的時候,我總有些尷尬。

這些天,林途告訴我太多太多的事情。我這才知道他這個老總當得實在不容易。林途說做廣告這一塊競爭實在大,他的公司已經整整半年沒接到任何活兒了,手上幾乎拿不出什麼現錢,工資也發不出,職工就走了將近一半。曾經稱兄道弟、嘴裏總說著要“共患難”的合作夥伴也撤出了,留給林途一張冷峻的臉和一個匆匆的背影。

林途雖然總說沒錢,公司陷入了即將倒閉的困境,但他總想方設法變出錢來弄些好酒好菜來招待我。此時此刻,我成為他唯一可以傾訴且值得信賴的朋友。盡管他擁有強大的內心,但麵對世事的變化也難免招架不住。

林途總在醉酒之時回憶過去,校園生活、流浪的日子、浪漫的邂逅、三個女朋友……然後說著說著他就哭,像個委屈的孩子。我終於發現,在喝酒之時捕捉以往的記憶確實是不明智的選擇,尤其是挖掘痛苦的往事,猶如用刀子剜開舊傷疤一樣痛苦。因為人們無意或有意去剖析時間流逝而遺留在塵世間的雪泥鴻爪時,總會被一根無形的攪棒翻騰起許多在心底沉澱已久的傷感和痛楚。那些久違而熟悉的心情隨著一杯杯酒的入腸而愈來愈強烈。對於那些從自己手指縫間溜出去的日子或記憶,人們怎能墮甑不顧呢?林途就是這樣。他說他倒羨慕起我來,繼續著校園的生活。用他的話說,那永遠是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生活。

我否定他的話。我糾正他說:“狗屁,大學生活永遠隻是無聊,尤其對我這種三流學校的大學生來說。”我似乎從來沒有很正經地上過課,事實上我十分討厭自己的專業,怕被那些經濟課程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內心裏仿佛常年置放著一枚火種,在不知不覺間大火亂竄,於是時常與人打架,也挨過好幾次刀子。

林途醉眼迷蒙地對我說:“你為什麼要弄傷楊塵?”

我語塞了。

事實上,這次我弄傷楊塵並沒有充足的理由,隻是我極其討厭他。他身材矮小,打扮卻儼然像個當紅的藝人,他還得意揚揚,嘿,他還真把自個兒當明星呢!他用幾首誰也看不懂的詩詞勾引了好幾個藝術係女生的“光榮”事跡在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我開始看不慣他。那些用月啊花啊水啊等俗不可耐的詞堆砌起來的詩詞簡直是垃圾,但我無法弄明白的是,在女生眼裏卻是一份難得的浪漫。不過我也承認我弄傷楊塵有幾分嫉妒的意味在裏麵,因為我至今還沒有正兒八經地談過戀愛。這在我就讀的三流大學裏是件稀奇的事。

關於林途的愛情,我隻知道他的前兩個女朋友,最先那個是林途嫌對方太醜而踢了人家,聽說那女孩早已嫁到農村還生了孩子;後來那個是人家嫌林途沒大錢而玩了失蹤,林途著實傷心了好幾天。而林途口中所說的第三個女朋友,我竟一點情況也不知道,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已經分手。而這次和林途見麵,他向我提起過一個叫聞愛的女孩。

我第一次見到聞愛是在林途的廣告公司裏,她是一名普通的打字員。公司沒有活兒派下來,她就整天掛在網上聊天,還很大方地和各色網友視頻。我就喜歡燃著煙靠在她的辦公桌邊看她那十根修長白皙的手指輕靈地敲打鍵盤,劈劈啪啪如同雨水溫柔地落入湖麵。她並不討厭我,沒完沒了地和我聊很多很多,一會兒說她有個好朋友前些天剛換了男朋友,又高大又帥氣,還是個大款,一會兒又說她的表哥最近失戀心情不好,差點上演一場跳樓的鬧劇。我總是笑笑或聳聳肩以配合她的敘述,故意裝出一副很喜歡聽的模樣。事實上我並不喜歡聽別人講一些瑣碎零星的小事,尤其聽女人講,總覺得在旁邊隻能聽而永遠無法插上嘴。我不喜歡太愛說話或太愛吃零食的女孩,所以在幾個小時後我就對她不間斷的敘述感到厭煩了。我拚命地搔著腦袋瓜好不容易逮到她停頓喘息的機會,就對她嘿嘿一笑以上洗手間為由逃回到林途的辦公室去了。那天以後我就沒去過林途的公司,我不想見到聞愛。說來人真是奇怪,剛見到她的時候蠻喜歡她的,然而幾個小時後卻變得討厭起來。看來,一見鍾情是信不得的。

幾天之後林途告訴我說,聞愛已經辭職了。可是我後來又一次見到了聞愛。那晚的經曆確實有些驚心動魄。林途在吃完晚飯後忽然對我說:“我要去搶劫。”

我抬頭狐疑地看著他,以為他瘋了。

“我要去搶劫。”他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我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有些恍惚,以至我無法從他的表情裏判斷出他內心的真實活動。我不知如何接話,隻是像傻瓜似的笑了一聲。

林途往嘴裏塞了一把花生米,一邊嚼一邊含糊地說:“我自己去。”

他流淚了,我分明看到了。他仰了仰頭。

“我和你一起去。”我這才相信他並不是開玩笑,嚴肅的臉上寫著他的決心,我毫不猶豫地要求和他一起去。我知道林途現在是身無分文,他做出搶劫的決定隻是為了錢,他得支撐廣告公司。而我隻是想尋找一份刺激罷了,就是如此簡單。

林途提議喝點烈酒壯壯膽。我沒喝,但林途喝醉了。他又開始手舞足蹈地敘述他的過去,照例還是那些流浪的日子、浪漫的邂逅、三個女朋友……而且他還是哭。我將雙手搭在他的肩上以示無言的安慰,而事實上關於這些我早已聽膩了,一點興趣也提不起來。隻是從他這次敘述中,我終於知道他的第三個女朋友原來就是聞愛。他們在公司最紅火的時候談到了一起,在公司情況不妙的時候分手。

林途的嗓子被酒精漚得有些沙啞,他憤憤地說:“這個社會,頂臭是窮,頂香是銅!”

我也頓時有些失落,女人隻愛錢嗎?也許不是,我想聞愛隻是個例而已。我如此安慰自己和林途。

林途最終醉得站都站不穩,捧著我的臉當是他的女人又親吻又撫摩。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床上等他迷迷糊糊入睡,簡單準備了一下便出門了。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目的已經完全改變了,我隻想幫林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