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走了。我吻凱塞琳,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又看看咖啡店。
“親愛的,親愛的,這真是太可愛了。”
“棒極了。”我說。
“沒有麵包卷我也不在乎,”凱塞琳說,“我整夜都在想麵包卷。但我現在一點兒不在乎了。”
“大概人家快來抓我們了。”
“不要緊的,親愛的。我們先吃了早點再說。吃完早點。你就不在意人家來抓我們了。況且他們不能把我們怎麼樣。我們是有身份的英國和美國公民。”
“你有護照嗎?”
“當然有,哦,咱們不談這個,讓咱們快快樂樂的。”
“我再也不說了。”我說。一隻豎起絨絨尾巴的胖胖的灰貓走到我們的桌子下麵,它弓著身子在我的腿上磨蹭,每一次擦我的腳它便叫一聲。我伸手撫摸它。凱塞琳快活地對我笑著。“咖啡來了。”我說。
早飯後,我們先走進樹林裏散散步,然後回碼頭拿行李。有個士兵正看著我們的小船。
“這是你們的船嗎?”
“是的。”
“你們從哪裏來?”
“從湖上遊來。”
“那麼請你們跟我走一趟吧。”
“行李怎麼辦?”
“小箱子你們可以拿著。”
我提著小提箱,凱塞琳走在我身旁,士兵在後麵押著我們到那古老的海關,海關那兒有一位軍官,人很瘦但很英武,很有軍人風度,他盤問我們。
“你們是什麼國籍?”
“美國和英國。”
“護照給我看看。”
我們把護照給他,他查驗了很久。
“你們為什麼要像這樣劃著船到瑞士來?”
“我是個運動員,”我說,“劃船是我最喜愛的運動。隻要有機會我總愛劃船。”
“你為什麼到這裏來?”
“為了冬季運動。我們是遊客,我們想參加冬季運動。”
“這裏可不是進行冬季運動的地方。”
“我們知道,我們要到他們有冬季運動的地方。”
“你們在意大利幹什麼?”
“我是學習建築的,我的表妹是研究藝術的。”
“你們為什麼離開那兒?”
“我們想搞冬季運動,現在那邊在打仗,沒辦法學習。”
“請你們在這裏等等。”軍官說後,他拿著我們的護照到裏麵去了。
“你真行,親愛的,”凱塞琳說,“對,你堅持這樣說。你盡管說要搞冬季運動。”
“藝術的事你懂一些嗎?”
“魯賓茲。”凱塞琳說。
“畫的人物又胖又大。”
“提香。”凱塞琳說。
“提香式的長頭發,”我說,“曼太尼亞怎麼樣?”
“別問我那些難的,這位畫家我知道——很苦。”
“你看,我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凱塞琳說,“我可以跟你的顧客們談藝術。”
“他來了。”
那位削瘦的軍官,手裏拿著我們的護照,從海關屋子的那邊走了過來。
“我們把你們送到羅加諾去,”他說,“你們可以雇輛馬車,由一個士兵和你們一塊兒去。”
“好吧,”我說,“那麼小船呢?”
“船沒收了。你們的小提箱裏裝的什麼東西?”
他們仔細檢查了兩隻小提箱,把奇特裝的白蘭地舉得高高的。“賞光跟我們喝一杯吧?”我問。
“不,謝謝了,”他挺直身子,“你身上有多少錢?”
“二千五百裏拉。”
“你的表妹呢?”
凱塞琳有八千三百多裏拉。這使他產生了很好的印象。他對我的態度也沒剛才那麼傲慢了。
“假如你想參加冬季運動,溫根可是個好地方。家父在那裏開了一家上等的旅館,全年營業。”他說。
我說:“那太好了,你能告訴我旅館叫什麼名字?”
“我給你寫在一張卡片上吧。”他很有禮貌地把卡片遞給我。
“士兵會把你們送到羅加諾去。你們的護照由他保管。對於這個,我很抱歉,不過手續非這麼辦不可。我相信羅加諾那兒會給一張護照簽證或者發給你一張警察許可證。”
他把護照交給了士兵,於是我們提著小提箱到村子裏叫了輛馬車。“喂。”軍官向那個士兵喊了一聲。他用德語同士兵講了幾句話。士兵把槍背在背後,過來幫我們拿行李。
“這是個偉大的國家。”我對凱塞琳說。
“非常實事求是。”
“真是太感謝你了。”我對軍官說。他揮了揮手。
“為你效勞!”他說。我們跟著我們的士兵進村了。
我們乘馬車到羅加諾,士兵和車夫一起坐在車前的座位上。到了羅加諾,大家對我們很好。他們盤問了我們,可是態度很和氣,因為我們有護照又有錢。我們所回答的話,我並不認為他們對我編的故事會相信一個字,大家全在胡鬧,不過倒像個法庭。根本談不上合理不合理,隻要有法律有根據,那你就堅持死死地守住他,不必加以解釋。我們有護照,也會花錢。於是他們在護照上簽了臨時簽證。這種簽證隨時可以撤消。因為我們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得向警察局報告。
“我們隨便到什麼地方都可以嗎?”
“可以。”
“你想到哪兒,凱?”
“蒙脫兒。”
“那是個可愛的地方。”那個官員說,“我想你們一定喜歡那地方。”
“羅加諾是個很好的地方,”另外一位官員說,“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喜歡羅加諾這個地方。羅加諾是個很迷人的勝地。”
“我們想找個有冬季運動的地方。”
“蒙脫兒沒有冬季的運動。”
“對不起,”另外一官員說,“我是從蒙脫兒來的。在蒙脫兒——奧勃蘭——伯爾那條鐵路上,當然有冬季運動。你要否認這一點是不對的。”
“我並沒有否認,我隻是說蒙脫兒沒有冬季運動。”
“我堅持我這句話。”
“我不同意你這句話。我自己曾經坐單人平底雪撬進入蒙脫兒的街道。並不是一次,而是好幾次。單人雪撬當然是一種冬季運動。”
另外一位官員轉身問我。
“先生,你所說的冬季運動就是單人雪撬嗎?我告訴你,羅加諾這地方很舒服。氣候適宜,環境幽美。你一定會喜歡的。”
“這位先生已經表示要到蒙脫兒去了。”
“什麼單人雪撬?”我問。
“你瞧,人家連單人雪撬都沒聽說過!”
第二位官員聽了我的問話,覺得對他有利非常得意。
“單人雪撬,”第一位官員說,“就是托寶根雪撬。”
“對不起,”另外一位官員搖頭說,“我必須再次提出不同的意見。托寶根和單人雪撬大不相同。托寶根是在加拿大用平板做成的。而單人雪撬隻是普通的雪車裝上滑板而以。”
“我們能乘托寶根嗎?”我問。
“當然行,”第一位官員說,“你們當然可以乘托寶根。蒙脫兒有高檔的托寶根出賣。奧克斯兄弟公司就有賣,他們特意從加拿大進口的。”
第二位官員轉過臉去了,“托寶根,”他說“必須有一種特別的滑雪道。你不能乘托寶根滑入蒙脫兒市區。你們現在準備住什麼地方?”
“我們還不知道,”我說,“我們剛從勒裏沙俄坐車來。車還停在外麵。”
“你們上蒙脫兒,保證沒錯。”第一位官員說,“那裏氣候宜人,風景美麗。離冬季運動的地方又不遠。”
“你們真的要作冬季運動的話,”第二位官員說,“你們應當去思加丁或是穆倫,他們叫你們上蒙脫兒作冬季運動,我必須進行勸說。”
“蒙脫兒上麵的萊沙峰有各種優良的冬天運動。”蒙脫兒的擁護者怒目注視著他的同事。
“長官,”我說,“恐怕我們得走了。我的表妹很累了。我們暫定到蒙脫兒試試吧。”
“祝賀你們。”第一位官員握握我的手。
“你們離開羅加諾將來一定要後悔的,不管怎樣,到了蒙脫兒,要到警察局報到。”第二位官員說。
“跟警察局聯係不會有什麼麻煩的,”第一位官員安慰我,“那裏的居民非常有禮貌而且很友好。”
“多謝你們兩位了,”我說,“承蒙二位的指導,我們十分感激。”
“再見,”凱塞琳說,“謝謝你們二位。”
他們鞠躬送我們到門口,那個羅加諾擁護者態度稍稍有點冷淡,我們下了台階,走進馬車。
“天哪,親愛的,”凱塞琳說,“剛才我們就沒辦法早點離開嗎?”我把那個瑞士官員介紹的旅館名字告訴了車夫。車夫把馬韁繩拉起來。
“你把那個士兵給忘了。”凱塞琳說。那士兵還站在馬車附近。我給他一張十裏拉鈔票。“我還沒換瑞士錢。”我說。他謝謝後,行了個禮走了。馬車朝旅館方向駛去。
“你怎麼會提出蒙脫兒來呢?”我問凱塞琳,“你真的想到那裏嗎?”
“我當時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這個地名,”她說,“那地方不錯,我們可以在高山上找個好地方住。”
“你困嗎?”
“這會兒就睡著了。”
“我們好好睡上一覺吧。可憐的凱,你又熬了一個又長又苦的夜晚。”
“我覺得挺有趣的,”凱塞琳說,“特別是在你抓著雨傘航行的時候。”
“你能實際感到我們確實在瑞士嗎?”
“不,我怕醒來是一場夢。”
“我也是。”
“這是真的,不是嗎,親愛的?我不是在米蘭坐車到車站給你送行吧?”
“但願不是。”
“別這麼說,這樣說叫我心慌。也許這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我現在頭昏沉沉的,什麼都不知道。”我說。
“讓我看看你的兩隻手。”
我伸出起泡發腫的雙手,已經露出嫩肉了。
“幸好我腋旁沒有磨出洞。”我說。
“不要褻瀆神聖。”
我精疲力竭,腦袋昏昏沉沉。剛才那種興奮勁現在全都消失了。馬車沿著街道駛去。
“可憐的雙手。”凱塞琳說。
“不要碰,”我說,“天知道我們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們上哪兒去啊,車夫?”車夫拉住馬。
“上大都會旅館,難道你不是想去那兒嗎?”
“要去的,”我說,“沒事兒,凱。”
“沒事兒,親愛的。你別煩惱。咱們會好好睡一覺,你明天就不會頭昏了。”
“我真糊塗,今天就好像演了一出滑稽戲。也許是我肚子餓了。”我說。
“你不過是太疲勞了,親愛的。過些時候就會好的。”馬車在旅館前停住了。有個人出來給我們拿行李。
“我覺得自己還好。”我說。我們穿過人行道走進旅館。
“我知道你會好的。隻是太累了,你好久沒有睡覺了。”
“我們終究是到這裏了。”
“是的,我們真的到這裏了。”
我們跟著提行李的小招待員走進了旅館。
三十八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別晚。我們住在山腰上一座由鬆林環繞的一座木頭房裏。夜裏霜凍,碗櫃上那個水瓶裏的水早上結了一層薄冰,葛丁仁太太一大早就走進房間,先把窗子關好,又在高高的瓷爐上生起火。鬆木劈啪作響,噴射出火花,不久爐子裏就燃起熊熊火焰。而葛丁仁太太再一次進來時,又帶了一瓶熱水和一些燒火用的粗大的木頭。等房間暖和起來了,她便送來早餐。我們坐在床上吃早點時,看得見湖和湖對岸的法國群山。山峰頂上有白雪皚皚。湖麵則是灰灰的鐵藍色。
在外麵,在我們這座農舍式的房前,有一條上山的山路。車轍和山脊因為冰霜凝結得如鐵石般堅硬,山道彎彎往上爬,穿過森林,上了高山,盤來繞去,到了有草地的地方;草地那兒的樹林邊有些倉房和小木屋。俯視河穀,河穀幽深,穀底有一條溪水流進湖中,當風吹過河穀,我們能聽到岩石間的潺潺流水聲。
我們有時離開大路,到一條穿越鬆林的小徑上去散步。森林裏的路走起來軟軟的;冰霜沒有把小路凝結得像山路那麼堅硬。但是山道的堅硬我們並不在乎,因為我們靴子的前後跟釘了鐵釘,後跟的鐵釘能咬住冰凍的車轍,所以穿上釘靴在山道上走不隻是很好的散步,還能激發人的精神使人心曠神怡,在森林裏散步,更使人快活。
我們住的那座房子前麵,高山峻峭地傾落在湖邊的那片小平原上,我們坐在門廊的陽光底下,看到山道蜿蜒地向著山腰伸下去,接著到了矮一些的那座高山的山腰,上麵有一些葡萄園,因為現在是冬季,葡萄藤早已枯萎,不過園地中間還是有石牆隔開,葡萄園底下就是蒙脫兒的房屋。這城是在一條湖濱狹窄的平原上,湖上有個小島,上麵有兩棵大樹,遠遠望去,真像一條漁船上的雙桅杆。湖那邊的山峰,險峻峭立,而在湖的盡頭就是倫河河穀,平展地夾在兩道山脈之間;河穀上端被山峰切斷的地方,就是唐都米蒂。那是一座長年積雪的高山,它高聳於河穀之上,但是離得太遠,沒能成為一道庇護的屏障。
陽光明亮的時候,我們在門廊上吃飯,平時就在樓上一間小房間裏吃。那房間四麵都是木壁,角落上有一隻火爐子。我們在城裏買了不少書籍雜誌,和一本荷愛爾,我們從中學會了許多兩人玩的紙牌遊戲。這個裝爐子的小房間就是我們的起居室。有兩張舒服的椅子,一張放著書籍雜誌的桌子,飯桌收拾幹淨後我們就可以在上麵玩紙牌。葛丁仁夫婦住在樓下,我們有時在夜晚聽得見他們講話的聲音,他們過著快樂幸福的生活。丈夫原是旅館的茶房頭目,太太是同一旅館的招待員,積攢了一輩子的錢。買下了這個地方。他們有個兒子正在學習當茶房頭目。在蘇黎世一家旅館學習。樓底下還有一間客廳,夫婦倆在這兒賣葡萄酒和啤酒,夜晚的時候我們聽得見外麵路上有車子停下,有人蹬上台階到客廳裏來喝酒。
在起居室外的過道上有一個木頭箱子,我用它來放燈以免風把燈吹滅。我們很早睡覺。在大臥室裏,我們摸黑上床,我脫下衣服後就會開窗戶,夜晚滿天星星,然後我盡快爬上床。空氣是這樣的冷而且清新。美麗的夜晚,躺在床上真是幸福極了。我們蓋著羽絨被,又輕又暖和,我們睡得很寧靜。戰爭似乎離得很遠,好比是大學時期的足球賽。但是報紙上說,因為冬雪遲遲不降,他們還在高山間打仗。
有時候我們步行下山到蒙脫兒去。本來有一條下山的小道,但是太陡峭,所以平時我們還是走山道。由山道往下走到田野間那條堅硬的大路上,接著又在葡萄園的石牆間走,再往下就在村子的房屋間走了。那裏一共有三個村子;瑟涅、馮達尼凡,還有一個我忘記了。再往前走,我們經過了一座古老而堅實的方形的石頭城堡,它在山腰邊上突出的一個崖石上,山腰上有一層層的葡萄園,每棵葡萄藤都縛在一根杆子上,以防它倒塌下來,葡萄藤早已又幹又枯,大地已經做好準備在等待著冬雪的來臨。下麵的湖平整如鏡,如鋼一般發灰色。下山路在城堡下繞了一個很長的坡度,向右拐變成一條鵝卵石路,險峻地轉入蒙脫兒。
我們在蒙脫兒沒有一個熟人。我們沿著湖邊走去,看看天鵝,還有許多燕鷗,有人走近,它們便振翅飛起,它們一邊俯視著水麵,一邊尖聲啼叫。外麵地上有一群群小鳥,又黑又小,在湖裏遊水時,後麵留下一條水痕。我們在城裏的大街上閑逛,看看商店的櫥窗,城裏有好多大旅館,現在都關門了,不過大部分商店都還開著。人們看到我們很高興。那裏有家高級理發店。凱塞琳總是在那做頭發。這店的女老板對人熱情,是我們在蒙脫兒結識的惟一的一個朋友,凱塞琳做頭發的時候,我就到啤酒店喝慕尼黑的黑啤酒,看看報紙。我看意大利的晚郵報,和從巴黎寄來的英美報。報上所有的廣告都用黑墨水塗掉了,據說是預防間諜和敵軍利用廣告私通消息。報紙讀起來使人厭惡,到處是壞消息。我坐在一個角落裏,喝著一大杯啤酒,吃著椒鹽卷餅,一邊看報紙上報導的悲慘的戰爭新聞。我原以為凱塞琳很快會來的,我等得不耐煩了,她也沒來,所以我隻好把報紙放回報架上,付了啤酒錢,上街找她。那天,天氣寒冷暮色蒼茫,一派冬天景象,路邊房屋的石頭,看起來也是冷冰冰的。凱塞琳還在理發店。那女人正在給她燙發。坐在小座位上,看著真叫人興奮。凱塞琳笑吟吟地跟我講話。我因為興奮,說話的聲音有點沙啞了。卷發的鐵鉗發出悅耳的卡塔卡塔的響聲。我可以從三麵鏡子裏看到凱塞琳,而我那小間裏的座位又舒服又暖和。理發師給凱塞琳的頭發梳齊,做了發型,她稍微改動了一下,然後就站起來。“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
“先生看得津津有味兒呢,不是嗎?”女人笑著問道。
“是的。”我回答。
我們出門走上街,街上寒風凜凜。“哦,親愛的,我太愛你了。”我說。“我們生活的不是很幸福嗎?”凱塞琳說,“喂,我們找個地方喝啤酒,不要喝茶。這樣對小家夥有很大好處。能讓她長得小些。”
“小凱塞琳,”我說,“那個遊手好閑的小家夥。”
“她一直挺乖的,沒給你帶來麻煩,醫生說喝點啤酒對我有好處,同時也能叫她長得細長些。”
“如果讓她長得那麼小,假如是個男孩,將來也許可以當職業騎師。”
“我們真的生了這個小孩的話,咱們就應該結婚了。”凱塞琳說。我們坐在啤酒店角落裏的桌子邊。外麵天漸漸昏暗,其實時間還早,隻是陰雲密布,所以黑得早。
“我們現在就結婚吧。”我說。
“不,現在太難堪了。我這樣太明顯了,我這個樣子站在誰麵前結婚都太難堪了。”
“我倒希望我們早已經結了婚。”
“結了婚也許是好些吧。但是在這之前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結婚呢,親愛的?”
“我不知道。”
“有一件事我知道,我不打算在這種像已婚婦女的狀態下結婚。”
“你並不像個已婚婦女。”
“哦,我很像,親愛的。那個理發師問我是不是第一個孩子。我撒謊說不是,我說我們已有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了。”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
“等我身子重新瘦下來,隨時都行。我們要舉行一次堂堂煌煌的婚禮,叫大家都稱讚我們是多麼漂亮的一對年輕夫婦。”
“你不擔心嗎?”
“親愛的,我為什麼要擔心?我隻有一次不好受,那是在米蘭,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妓女,不過那種難受也隻有幾分鍾,況且還都是因為旅館房間的裝飾關係。我沒有讓自己成為一個很好的妻子嗎?”
“你是個可愛的妻子。”
“那就不要太拘泥於法律形式了,親愛的。我一瘦下來就和你結婚。”
“好的。”
“你想我應該再喝一杯啤酒嗎?醫生說我的臀部太窄,最好叫我們的小凱塞琳長得小些。”
“他還說了些什麼?”我擔心起來。
“沒什麼。我的血壓好極了,親愛的。他大大讚揚了一下我的血壓。”
“關於你的臀部太窄,你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什麼都沒說,他說我不能滑雪。”
“這完全正確。”
“他說我如果不會滑雪,現在學也太遲了。他說,我可以滑雪,隻是不要跌倒。”
“他真會開玩笑。”
“他真是個好人,我們將來就請他接生吧。”
“你問過他我們應不應該結婚呢?”
“沒有。我告訴他我們結婚四年了。你瞧,親愛的,我要是嫁給你,我就成了美國人了。任何時候我們按照美國的法律結婚,我們的兒子都是合法的。”
“你從哪裏打聽來的?”
“從圖書館裏一部紐約的世界曆史書裏。”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
“我很高興能成為一個美國人,我們以後會到美國去,是嗎,親愛的?我要看一看尼亞加拉瀑布。”
“你太好了。”
“還有一件東西我想看,但我一時記不起來了。”
“是牲畜圍場嗎?”
“不是,我記不得了。”
“華爾華茲大廈?”
“不是。”
“大峽穀?”
“不是,不過這個我也想看看。”
“那是什麼呢?”
“金門橋!就是我要看的,金門橋在哪兒?”
“舊金山。”
“那我們就到那裏去吧。不管怎樣我要去看看舊金山。”
“好,我們就到那裏去。”
“現在讓我們回山上去吧,我們能趕上火車嗎?”
“五點稍過一點有一班車。”
“我們就趕這一趟車吧。”
“好的,等我再喝一杯啤酒再說。”
我們出了酒店,來到大街上,爬上去車站的台階,天氣異常寒冷。
一股寒風正從倫河河穀直吹過來。街上商店燈光明亮,我們爬著斜坡的石台階到了上麵一條街。又蹬過了好些台階,才到車站。電氣火車正等在那兒,車裏燈光明亮,那裏有個鍾表,電氣火車鍾表,指明了開車時間。時針指著五點十分。離開車還有五分鍾,我們上車時看到司機和賣票員正從車站酒店裏出來。我們坐下,打開窗子。火車上有電暖氣,很悶熱,車窗一開,新鮮的冷空氣立刻從窗外透了進來。
“你累嗎,凱?”我問。
“不,我覺得挺好。”
“路程並不遠。”
“我喜歡乘這車子,”她說,“你不必替我操心,親愛的。我感覺很好。”
直到聖誕節的前三天雪才降臨。這天早晨,我們醒來才知道外麵正在下雪。房間裏的爐子火焰熊熊,我們躺在床上,看著外麵飄落的雪花。葛丁仁太太端走了早餐的盤子,在爐子裏加了些木頭。這是一場大暴風雪。她說半夜時分開始下雪的。我走到窗邊向外望去,看不清大路對麵的情景。風在呼嘯,雪花亂舞。我回到床上,我們躺下來聊天。
“我很希望能夠滑雪,”凱塞琳說,“不能滑雪真是件遺憾的事。”
“我們找部雙人雪橇到路上去走走吧。就像那乘普通車子一樣,沒什麼危險。”
“不會顛動得厲害嗎?”
“咱們可以試試看。”
“希望不要顛得太厲害。”
“等一會兒我們到雪裏散散步。”
“在吃午飯前走一走,這樣可以開開胃口。”凱塞琳說。
“我總是肚子餓。”
“我也是。”
我們到外麵踏雪,但是風吹卷著積雪,我們走不快。我走在前麵,打開一條路來,走到車站那邊可再也走不下去了。大雪紛紛揚揚,我們看不清前麵的東西。隻好走進車站旁的一家小酒店,用一個撣子掃去彼此身上的雪,坐在一條長凳上喝苦艾酒。
“這是場大暴風雪。”酒吧小姐說。
“是的。”
“今年雪下得遲。”
“是的。”
“我可以吃條巧克力嗎?”凱塞琳問,“也許快到中午了,我總是覺得肚子餓。”
“吃一條吧。”我說。
“我要吃一條榛子巧克力。”凱塞琳說。
“它非常好吃,”酒吧小姐說,“我最喜歡吃這種巧克力。”
“我再來一杯苦艾酒。”我說。
我們出了酒店往回走,我剛剛踩出來的一條小道,現在又給雪遮蓋了。雪撲打著我們的臉,我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們抖掉身上的雪,進屋吃午飯。
“明天有雪滑,”他說,“你會滑雪嗎,亨利先生?”
“我不會,可我想學學。”
“學起來很容易。我兒子要來過聖誕節,他會教你的。”
“那太好了,他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晚上。”
午飯後我們坐在小房間的火爐旁,望著窗外的落雪,凱塞琳說:“親愛的,你不想獨自一個人出去跑一跑,跟男人們一起滑滑雪嗎?”
“不,為什麼我要去?”
“我想有時除了我以外,你也想認識一些別的人。”
“你想認識其他人嗎?”
“不想。”
“我也不想。”
“我知道,但是你跟我不同。因為我正懷著孩子,所以不做什麼事也心安理得。我知道我現在十分笨重,話說得又多,所以我想你應該到外麵溜一陣子,這樣就不至於討厭我了。”
“你要我走開嗎?”
“不,我不要你走。”
“我正是打算這樣。”
“到我這兒來,”她說,“我要摸摸你頭上那個腫塊。這是個大腫塊。”她的手指在上邊撫摸了一下。“親愛的,你喜歡留胡子嗎?”
“你想讓我留胡子嗎?”
“那也許很有趣,我想看看留起胡子的你是個什麼樣子。”
“好的,我就留一部長胡子給你看看,現在就開始。這是個好主意,可以給我找點事情幹。”
“你沒有事情可做會煩惱嗎?”
“不,我喜歡這種生活,這是一種安逸的生活。你呢?”
“我覺得這生活太美好了。我隻是怕我現在這麼臃腫,可能使你厭煩。”
“哦,凱,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
“是這副模樣的我嗎?”
“就是現在的你。我過得很愉快。我們不是過著一種很好的生活嗎?”
“當然是的,不過我就怕你有時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