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

一個老頭獨自在灣流裏的一條小船上打魚,至今他到那兒已去了八十四天,他連一條魚也沒捉到……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在吃午飯的時候,他們全都圍坐在雙層綠帆布帳篷底下用餐,佯裝出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乞力馬紮羅的雪()

乞力馬紮羅山海拔有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高。它常年積雪,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山。西高峰被當地的馬塞人稱作“鄂阿奇一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

世界之都()

帕科這個名字,在馬德裏是許多男孩兒中很常見的。這個名字是“弗朗西斯科”的愛稱……

世上的光()

我們進門時,酒保一邊望著我們,一邊不由得伸手把玻璃罩子蓋在兩盆免費菜上麵……

先生們,祝你們快樂()

現在的情景跟以前是大不一樣,泥土從如今已被削平的丘陵上吹下來,說來也許沒人相信,可千真萬確,堪薩斯城跟君士坦丁堡一模一樣……

大轉變()

“好了,”男人說,“怎麼樣?”

“不,”姑娘說,“我不能。”你們決不會這樣()

部隊這時已經打過田野了,在這低窪的公路和那片村莊的前方,他們曾遭到過機槍火力的阻擊,進了鎮子後就沒有再遇到抵抗,部隊一直攻到了河邊……

一個同性戀者的母親()

他的父親在他還是個毛頭小夥子時就去世了,他的經理替他把他父親長期安葬了。就是說,這樣他父親可以永久享有這塊墓地的使用權……

向瑞士致敬()

惠勒先生坐在又暖和又亮堂的蒙特勒掠影車站的咖啡館裏。一張張桌子的桌麵被擦得很光亮,一籃籃有光紙包裝的椒鹽脆餅擺在桌子上麵……

三天大風()

尼克拐進穿過果園那條路時,雨停了。果子都摘了,秋風吹過光禿禿的果樹。路邊枯黃的野草裏有隻瓦格納蘋果,讓雨水淋得透亮,尼克停下來撿起了蘋果……

永別了,武器()

我們在那年的夏天搬到了鄉下的一所房子裏,越過河流和平原可以望見遠處的群山。河床裏盡是卵石和大石頭,在陽光照射下顯得又幹淨又白亮,清澈明淨的河水,在河床裏湍湍地奔流……人物最後的命運中結束。小說從個人幸福的角度譴責了戰爭。因此,這部書一出版,就產生了強烈的社會效應。

老人與海

一個老頭獨自在灣流裏的一條小船上打魚,至今他到那兒已去了八十四天,他連一條魚也沒捉到。開始四十天裏,有個小男孩跟他在一起。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孩子的父母就對他說,老頭現在準是十足地“倒了血黴”,這是形容倒黴的最壞的字眼,於是他們吩咐孩子,上了另外一條船,在那條船上頭一個禮拜就捕到了三條大魚。孩子看見老人每天回來時船總是空蕩蕩的,感到心裏非常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卷起的釣索,或者魚鉤和魚叉,以及繞在桅杆上的帆。那帆上用一些麵粉袋布打了些補丁,當它收攏時看起來就像是一麵破敗的旗幟。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頸後凝聚了很深的皺紋。腮幫上長了些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麵上反射的光線曬成的良性皮膚癌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因為老用雙手拉繩索拉大魚,兩隻手上都留下了刻得很深的傷疤。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一塊是新的。那些疤痕年深月久像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顯得年邁,除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海水一般藍,是愉快而決不肯認輸的。

“聖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的時候,孩子對他說,“我又能陪你一道出海了。我家裏已經攢了一點兒錢。”

以前是老人教會了這孩子捕魚,所以孩子很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運氣好的船,還是跟他們待下去吧。”

“可是你該記得,你有一回是怎樣接連八十七天一條魚也沒捉到,隨後接連三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逮住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不相信才離開我的。”

“是爸爸叫我離開的。我是他的兒子,不能不聽從他的話。”

“我明白,”老人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沒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你說是不是?”

“是的,”孩子說,“我請你在飯店的陽台上喝杯啤酒,然後我們一起把打魚的家什帶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說,“打魚的都是一家人。”

他們坐在飯店的陽台上,很多打魚的人愛拿老人開玩笑,老人一點也不生氣。另外一些上了年紀的漁夫都用眼睛望著他,心裏替他感到難受。不過他們並不流露出來,隻是斯文地談起海流,談起他們把釣索送到海麵下有多深,講起久久不變的好天氣,談起他們看到的一切。當天打魚交了好運的漁夫都已回來,把他們捕到的大馬哈魚剖開,整片兒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一端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到收魚站,在那兒等著冷藏車來把它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逮到鯊魚的人們已把鯊魚扛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在帶鉤的滑車上,除去肝髒,割掉魚鰭,剝去外皮,把魚肉切成一片片,以備醃製。

刮東風的時候,從海灣那邊的鯊魚加工廠飄來了一股氣味;但今天隻送來淡淡的一絲氣息,因為風轉向了北方,這會兒已經逐漸平息了,飯店陽台上陽光明媚,天氣可愛極了。

“聖地亞哥。”孩子說。

“哦。”老人說。他正握著酒杯,想著好多年以前的事情。

“我去替你弄點沙丁魚來明天用好不好?”

“不。打棒球去吧。我劃船還行,何況還有羅赫略給我撒網。”

“我還是很想去。即使不能跟你一道打魚,我也很想替你做點兒別的事。”

“你已經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現在是個大人啦。”

“你第一次帶我上船,那時我有多大?”

“五歲,那天我把一條亂蹦亂跳的魚拖上船的時候,那家夥險些把船撞破了,你也差一點給送了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叭噠叭噠地直撲打,船上的座板也裂開了縫,還有你用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推到船頭上,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索卷兒,我覺得整條船在顫抖,聽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像在砍一棵樹,我還記得當時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新鮮血腥味兒。”

“你當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不久前我剛跟你說過?”

“自從我們頭一趟一同出海的時候起,什麼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雙常遭日曬風吹的堅定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你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準會帶你去冒一冒險,”他說,“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孩子,你搭的又是一隻交上了好運的船。”

“現在我去弄沙丁魚來好嗎?我還曉得從什麼地方去弄四條魚餌來。”

“今天我自己還有剩下的。我把它們放在盒子裏醃了。”

“那麼讓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來沒消失過,現在又像微風初起時那麼清新了。

“兩條。”孩子說。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來沒消失過。現在又像微風初起時那麼清新了。

“兩條。”孩子說。

“那麼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可不能是偷來的。”

“去偷我也願意,”孩子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你了。”老人說。他心地單純,不去捉摸自己什麼時候達到這樣謙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這時他正達到了這個地步,他知道這並不丟臉,而且也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明天會是個好日子。”他說。

“你打算上哪兒?”孩子問。

“去得遠遠的,風向一轉就順著風回來。我想天亮前就出發。”

“我有個想法,叫船主人也駛得遠遠的,”孩子說,“這樣,如果你當真釣到了大魚,我們可以趕去幫助你了。”

“他才不會願意把船駛到很遠的地方。”

“是啊,”孩子說,“可是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像覓食的鳥兒在空中盤旋,我看見了就會叫他趕去追海豚的。”

“他眼睛那麼不中用嗎?”

“簡直是個瞎子。”

“這倒奇怪了,”老人說,“他從沒捕過海龜。捉海龜才傷眼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龜,你的眼力還是很好的嘛。”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老頭兒。”

“可是你現在的力氣還足夠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嗎?”

“我想還可以。何況還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我們把漁具拿回家去吧,”孩子說,“這樣我才可以拿了魚網去逮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拿起打魚的漁具。老人肩扛著桅杆,孩子抱著裏麵盛著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索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杆子的魚叉。盛魚餌的匣子連同一根棍子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麵,那根棍子是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對付它們的,沒有人會來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去妥當些,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不利,再說,盡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覺得,把一把魚叉和一支魚鉤留在船上實在是不必要的誘惑。

他們順著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窩棚前麵,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桅杆連同卷起的帆靠在牆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別的漁具擱在桅杆旁邊。桅杆差不多有一間屋子那麼長。窩棚用大椰子樹的那種叫做“海鳥糞”的堅韌的苞殼做成,屋裏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在褐色牆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和另一幅科布萊聖母圖。這是他妻子的遺物。過去牆上曾經掛著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片,但他把它取下來了,因為看見了就覺得自己太孤單,這張照片如今在屋角擱板上,在他的一件幹淨襯衫下麵。

“有什麼吃的東西?”

“有鍋魚煮黃米飯。你也吃點好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過一會兒我自己會生的。不然就吃冷飯算了。”

“我去拿魚網好嗎?”

“當然好。”

事實上並沒有魚網,孩子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已經把它賣掉了。然而他們每天要扯一套這種謊話。也沒有什麼魚煮黃米飯,這一點孩子也是知道的。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目,”老人說,“你想看見我逮住一條去掉了下腳還有一千多磅重的魚嗎?”

“我拿魚網撈沙丁魚去。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好不好?”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來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真的有。但是老人還是把那張報紙從床下取出來了。

“佩裏科在雜貨鋪裏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打算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鎮著,到明天早上我倆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告訴我棒球消息。”

“揚基隊不會輸。”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好孩子,相信揚基隊吧。別忘了那個了不起的迪馬吉奧。”

“我還擔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小心點,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你都要擔心啦。”

“你把報紙好好看一看,等我回來了講給我聽聽。”

“你看我們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明兒是第八十五天。”

“可以的,”孩子說,“不過你上次那張末尾是八十七的彩票,怎麼樣了?”

“倒黴的事兒不會碰上第二次。你看你能弄到一張末尾是八五的嗎?”

“我可以去訂一張。”

“訂一張。這得兩塊半。我們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那倒不難。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我看沒準兒我也借得到。不過我盡量不去借錢。頭一次是借錢。下一次就要討飯。”

“穿得暖和點,老大爺,”孩子說,“別忘了,我們這是在九月天裏。”

“這個月正是大魚出來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裏,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的。”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啦。”孩子說。

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已在椅子上熟睡了,太陽已經西沉。孩子從床上拿起一條舊軍毯,搭在椅背上,蓋住了老人的肩膀。這兩個肩膀真奇怪,人盡管年邁了,肩膀卻依然結實,脖子也一樣,而且當老人睡著了,腦袋向前耷拉著的時候,皺紋也不大看得出來了。他的襯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補丁,弄得像他那張帆一樣,這些補丁被太陽曬得褪成了各種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頭非常蒼老,閉上眼睛後,臉上一點生氣也沒有。報紙平放在他膝蓋上,靠他一條胳臂壓著才沒被晚風吹走。他的腳是光著的。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來時,老人還在那兒熟睡著。

“醒醒吧,老大爺。”孩子喊了一聲,一手放在老人的膝頭上。老人張開眼睛,這一會兒他的神誌仿佛正在從老遠的路上走回來似的。隨後他微笑了。

“你把什麼拿來了?”他問。

“晚飯,”孩子說,“我們吃晚飯吧。”

“我肚子不大餓。”

“得了,吃吧。你不能隻打魚,不吃飯。”

“我平常就是不吃飯,先去打魚的。”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把報紙拿起來折好。然後他又動手折疊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說,“隻要我活著,就決不能讓你不吃飯就去打魚。”

“這麼說,祝你長命百歲,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說,“我們吃什麼?”

“黑豆飯、油炸香蕉,還有一些燉菜。”

孩子是把這些飯菜放在雙層飯匣裏從露台飯店拿來的。他的衣袋裏放著兩副刀叉和湯匙,每一副都用一塊餐紙巾包著。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船老板。”

“我得去謝謝他。”

“我已經向他表示過謝意啦,”孩子說,“你用不著再去謝他了。”

“我以後要給他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我們不止一次了吧?”

“我想是的。”

“這樣的話,我應該再送他一些更好的東西。他對我們真的很關心。”

“他還送了我們兩瓶啤酒。”

“我頂喜歡罐裝的啤酒。”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阿圖埃牌啤酒,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考慮的真周到,”老人說,“我們現在就吃好嗎?”

“我已經問過你啦,”孩子親切地對他說,“你沒準備好之前,我是不願打開飯匣子的。”

“我準備好啦,”老人說,“我隻稍花一點時間洗洗手和臉就行。”孩子想,你到哪兒去洗呢?村裏的水龍頭在大路那邊,有兩條街那麼遠呢。我應該把水提到這兒來讓他用的,還要帶塊肥皂和一條幹淨毛巾來。為什麼我這樣粗心大意?該再弄件襯衫和一件茄克衫來讓他過冬,此外給他一雙鞋子,並且再給他弄條毯子來。

“燉菜味道真絕了。”老人說。

“給我講講棒球賽吧。”孩子請求他說。

“在美國聯賽中,總是揚基隊的天下,我跟你說過啦。”老人眉開眼笑地說。

“他們今天可輸了。”孩子告訴他。

“這算不上什麼,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又恢複了生龍活虎的本色了。”

“他們隊裏還有別的好手哪。”

“當然,不過他的地位很重要。在另一個聯賽中,拿布魯克林隊和費拉德爾菲亞隊來說,我認為布魯克林隊一定會贏。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沒有忘記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園裏打出的凶猛的好球。”

“那幾個球誰也比不上。像他打得那麼遠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你可記得他過去常來露台飯店嗎?我曾經想帶他出海釣魚,可是不好意思對他說。所以我要你去說,可你也不敢開口。”

“我記得。我們真是大錯而特錯了。他很可能跟我們一起出海的。那樣一來,我們可以一輩子回味這件事了。”

“我很想帶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人家說他父親也是個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跟我們一樣窮,會領會我們的好意的。”

“西斯勒的爸爸可真了不起,他可沒過過窮日子,他爸爸像我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就在一個很大的聯賽裏打球了。”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正在一條去非洲的帆船上當普通水手,我還見過傍晚到海灘上來的獅子呢。”

“我知道。你跟我談起過。”

“我們來講一講非洲還是講一講棒球?”

“我看講棒球的好,”孩子說,“給我談談那個了不起的約翰·J·麥格勞的情況。”他把這個J念成了“何塔”。

“從前,他也常常到露台飯店來。可是他一喝了酒,就非常粗暴,出口傷人,性子真夠暴烈的。他腦子裏想著棒球,還想著賽馬。至少不管什麼時候他口袋裏老是揣著賽馬的花名冊子,常在電話裏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孩子說,“我爸爸認為他是最偉大的經理。”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徹也每年不斷地來這兒,你爸爸也會當他是最偉大的經理了。”

“說真的,誰是最偉大的經理呢,盧克還是邁克·岡薩雷斯?”

“我想他們不相上下。”

“不過要說打魚人中最好的漁夫就是你。”

“不。比我強的多著呢!”

“哪裏!”孩子說,“會打魚的人很多,打魚的能手也不少。不過頂呱呱的隻有你。”

“謝謝你。你的話叫我聽了真高興。我希望不要來一條太大的魚,叫我對付不了,否則就說明我們講錯啦。”

“不會有這樣的魚,隻要你還像你說的那樣強壯有力。”

“我也許不像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懂得許多竅門,而且有決心。”

“你應該上床去睡了,這樣明天早上你才能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東西送回露台飯店去了。”

“那麼祝你晚安。明早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鬧鍾。”孩子說。

“年紀是我的鬧鍾,”老人說,“為什麼上了年紀的人醒得這麼早?大概是想讓白天長些吧?”

“我說不上來,”孩子說,“我隻知道孩子們愛睡懶覺,起得晚。”

“我會記得的,”老人說,“到時候我去叫醒你。”

“我不樂意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這樣仿佛他倒比我強似的。”

“我懂。”

“好好睡吧,老大爺。”

孩子走出屋去。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連個燈也沒有,老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了床。他把長褲卷起來當枕頭,把那張報紙塞在裏頭。然後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彈簧墊上鋪著的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了他兒時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刺眼,還有高聳的海岸和褐色的大山。如今他每晚住在海邊,在夢中聽見海潮的拍岸聲,看見土著人駕船從海浪中穿梭往來。他睡著時聞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風帶來的非洲氣息。

通常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他就醒來,穿上衣裳前去叫醒孩子。但是今夜陸地上刮來的風的氣息來得很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因此繼續把夢做下去,夢見從海麵上升起的白茫茫的島嶼,隨後夢見了加那利群島的各個港口和拋錨的地方。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驚人的遭遇,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搏鬥,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見他的妻子。他現在隻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在昏暗的暮色中像小貓一般嬉戲著,他愛它們,如同愛那個孩子一樣。他從沒夢見過這孩子。他就這麼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把當枕頭的長褲打開穿上。他在窩棚外撒了尿,然後順著大路走去把孩子叫醒。清晨的寒氣使他冷得發抖。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陣後會感到暖和,而且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劃船下海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鎖,他推開了門,光著腳悄悄地走進去。孩子在外間的一張帆布床上熟睡著,老人靠著外麵射進來的暗淡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孩子的一隻腳,直到孩子給弄醒了,轉過臉來望著他。老人點點頭,孩子便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把褲子穿上。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後麵。他還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真抱歉。”

“哪裏!”孩子說,“男子漢就該這樣。”

他們順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著腳的男人,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杆在走動。

他們走進老人的窩棚以後,孩子拿起裝在籃子裏的釣索卷兒,還有魚叉和魚鉤,老人把桅杆連同收起的那麵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嗎?”孩子問。

“我們先把要用的魚具放到船裏,然後再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賣東西給漁夫吃的清早就營業的小吃館裏,喝著盛在煉乳聽裏的咖啡。

“你睡得好嗎,老大爺?”孩子問。他現在已清醒過來了,盡管要他完全驅走睡魔還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我覺得今天很有把握。”

“我也這樣想,”孩子說,“現在我得去拿你用的沙丁魚了,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我現在呆的那條船上的魚具總是船主人自己去拿,他從來不要誰幫他拿東西。”

“我跟他兩樣,”老人說,“你還隻五歲時我就讓你扛東西了。”

“我記得,”孩子說,“我一會兒就回來。您再喝杯咖啡吧。我們在這兒可以記賬。”

他走了,光著腳在珊瑚石鋪的走道上向保存魚鉺的冷藏庫走去。

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飲食,他知道他應該把它喝下去。好久以來,吃飯一直是他厭煩的事,因此他從來沒有攜帶過食品。他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這就是他一整天需要的東西。

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裏的魚餌回來了,於是他們順著小徑走向小船,感到腳下踩著的沙地裏嵌著鵝卵石,他們把小船解開,讓它輕輕地溜進水裏。

“祝你好運,老大爺。”

“祝你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結套在槳座的釘子上,然後躬身下去,以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開始動手劃出港去。另外海灘上也有其他一些船隻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劃動的聲音,盡管這時月亮已經落山了,他還看不清那些船。

偶爾有條船上有人在說話。但是除了槳聲外,大多數船隻都是靜悄悄的。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來,每一條船各自駛向指望能找到魚的那片海麵。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遠方,所以把陸地的氣息拋在後方,劃進了黎明時分的海洋的清新氣息中。在劃過海裏的某一片水域的時候,他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的磷光,漁夫們管這片水域叫“大井”,因為那兒有一個水深突然達到七百英尺的深淵,海流衝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造成的旋渦,各種魚兒都聚集在那兒。在深不可測的水底洞穴裏集中著海蝦和作魚餌用的小魚,有時還有成群的柔魚,它們在夜間浮到靠近海麵的地方,所有大魚轉遊到那兒就把它們當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早晨在來臨,他一麵搖槳,一麵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它們在黑暗中淩空飛翔時挺直的翅膀所發出的噝噝聲。他非常喜愛飛魚,因為它們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鳥兒傷心,特別是那些弱不禁風的黑色小燕鷗,它們永遠在飛翔,永遠在張望,但幾乎從沒找到任何東西,於是他想,鳥兒的生活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苦,除了那些猛禽和強有力的大鳥。為什麼海洋這樣殘忍,為什麼像這些海燕那樣的鳥兒生來就如此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並十分美麗的。然而她有時竟變得這樣殘暴,又來得這樣突然,而這些飛翔的鳥兒,從空中落下覓食,發出細微而淒慘的哀鳴,這種鳥啊生來就柔弱得不適宜在海上生活。

他想把海叫做1amar,這是人們愛海的時候用西班牙語稱呼她的一個字眼。有時候,愛海的人們也說些對海不滿的話,不過說起來總是拿她當女性看待的。他們提起她時,拿她當做一個競爭者或是一個去處,甚至當做一個敵人。可是這老人總是把海洋當做女性,她給人或者不願給人施恩,如果她做出了任性或頑皮的事兒來,那是因為她情不自禁。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同對一個女人那樣,他想。

這時他從容地劃著,也不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氣,海麵是一平如鏡的。他正讓海流幫他出三分之一的力氣,天快亮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劃到比預期要到的地方更遠了。

我在這海底的深淵上轉遊了一個禮拜,可是一點兒收獲沒有,他想,今天,我定要找到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在什麼地方,也許還有條大魚跟它們在一起呢。

天沒有大亮的時候,他已經送出了一個個魚餌,讓船隨著海流漂去。有個魚餌下沉到四十英尺的深處,第二個在七十五英裏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分別在藍色海水中一百英尺和一百二十五英尺的深處。每個魚餌都是由新鮮沙丁魚做的頭朝下懸著的,釣鉤的鉤身穿進小魚的身子,係得緊緊的,縫得牢牢的,釣鉤的所有突出部分,彎鉤和尖端,都給新鮮的沙丁魚遮住了。每條沙丁魚都是穿過眼睛掛在鉤子上的,這樣魚的身子在突出的鋼鉤上構成了半個花環的模樣。不管一條大魚接觸到釣鉤的哪一部分,都是噴香而美味的。

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或者叫做長鰭金槍魚,它們正像鉛垂一樣掛在那兩根送得最深的釣索上,在另外兩根上,他掛上了一條藍色大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它們雖說已被使用過,但依然保存完好,而且還有出色的沙丁魚給它們添上香味使它們具有吸引力。每根釣索都像一支大鉛筆那麼粗,一端給纏在一根青皮釣竿上,這樣,隻要大魚朝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會使那根釣竿浸在水裏,而每根釣索有兩個四十英尺長的卷兒,它們可以接在其他備用的卷兒上,這一來,必要的時候,一條魚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尺長的釣索。

這時老人注視著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邊的都浸在水裏的釣竿,看看有沒有動靜,一邊緩緩地劃著,使釣索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適當的水底深處。天已大亮了,過不多久太陽會升起來。

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看見別的船隻,低低地浮在水麵上,船頭都對著海岸,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接著太陽越來越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麵上,隨後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麵把太陽的光芒反射到他眼睛裏,使眼睛劇烈地刺痛,因此他把眼光移到一邊看,隻管劃下去。他俯視水中,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裏的釣索。他把釣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些,這樣,在黑魆魆的灣流深處的幾個不同的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希望的地方等待著在那兒遊動的魚來吃。別的漁夫讓釣索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索在六十英尺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英尺的深處呢。

他想,我總是把釣索精確地放在十拿九穩的地方。問題隻在於我不再走好運。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今天就要走運。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但我寧肯把什麼都安排得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也就有所準備了。

又過了兩個鍾頭,太陽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時不再感到像先前那麼刺眼了。眼前隻看得見三條船,它們顯得特別低矮,遠遠地靠在海岸旁邊。

我這一輩子,初升的太陽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不過我的眼睛還是好好的。傍晚時分,我可以直瞪著太陽,不會有眼前發黑的感覺。太陽的力量在傍晚更要強一些。可是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隻黑色軍艦鳥鼓著長長的翅膀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盤旋飛翔。它疾速地斜著雙翅俯衝,然後又盤旋起來。

“它準是逮住了什麼東西啦,”老人提高嗓子說,“它不光是找找罷了。”

他慢慢劃著,一直朝鳥兒盤旋的地方劃去。他一點也不匆忙,把他那些釣索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但他還是挨近了海流一會兒,這樣,他依然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盡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越飛越高了,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它隨即猛然俯衝下來,老人看見一條飛魚從海裏躍出,在海麵上拚命地飛過去。

“海豚,”老人說出聲來,“大海豚。”

他把雙槳從槳架上取下,從船頭下麵拿出一根細小的釣絲。釣絲上係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隻中等大小的釣鉤,他把一條沙丁魚掛在釣鉤上麵。他把釣絲從船舷邊上放下水去,將上端緊係在船梢一隻拳頭似的螺栓上。跟著他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著擱在船頭的陰影裏。他又劃起船來,注視著那隻此刻正在水麵上低低地飛來飛去的長翅膀黑鳥。

他正在凝神注視的時候,那鳥兒又忽然往下衝,把翅膀朝後掠著俯衝下去,然後猛地展開,追在飛魚後麵,瘋狂地但是徒勞無功地抖著它的翅膀。老人看見那些大海豚跟在那脫逃的魚後麵,把海麵弄得微微隆起。海豚在飛掠的魚下麵破水而行,隻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鑽進水裏。這有一大群海豚啊,他想。它們分布得很廣,飛魚很少有脫逃的機會。那隻鳥也不會占到什麼便宜。飛魚對它來說個頭太大了,何況它又飛得太快。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裏冒出來,看著那隻鳥兒的行動。那群魚已經跑開了,他想。它們逃得太快,遊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一條掉隊迷路的魚,說不定我向往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遊著。我的大魚總該在一個地方啊。

陸地上麵的雲塊這時像巍峨的山巒似的升到上空去,海岸隻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後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此刻海水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紫了。他低下頭朝水裏望去時,隻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遊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輝。他凝神地望著那幾根釣索,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他很高興看到這麼多遊走的小生物,因為這說明那兒有魚。太陽此刻已經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說明今天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雲塊的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隻是那隻鳥兒這時幾乎連影兒也看不見了,水麵上沒什麼東西了,隻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隻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出彩虹般燦爛的顏色。它先把身子歪到一邊去,然後又恢複原狀。它像個大氣泡般興高采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須在水中拖在身後。

“海水給敗壞啦,”老人說,“你這婊子養的。”他從坐著輕輕蕩槳的地方低頭朝水中望去,看見一些顏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須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須和觸須之間以及漂浮的浮囊邊所投下的一小攤陰影,氣囊上的毒傷不了它們,可是人就不同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回船來時,有些觸須會纏在釣絲上,黏糊糊、紫微微的液體附在上麵,他的胳臂和手上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像被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感染時一樣。不同的是這水母的毒素發作得更快,而且痛得像挨鞭子抽一般。

這些閃著彩虹般顏色的大氣泡很美。然而它們正是海裏最欺詐成性的生物,老人喜歡看見巨大的海龜去吃它們。海龜看見它們以後,就從正麵爬到它們跟前,然後閉上了眼睛,這樣,身子完全縮在龜甲裏,把它們連同觸須一並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喜歡在風暴過後的海灘上踩在它們身上,喜歡聽到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上麵時它們啪地爆裂的聲音。

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它們動作優雅,遊水迅速,價值很高,他還對那碩大無比的笨拙的紅海龜抱著不懷惡意的輕蔑,它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也是奇特的,而且還閉上眼睛興致勃勃地吞食僧帽水母。

他對海龜並不抱著神秘的看法,盡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龜。他替所有的海龜感動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般長、稱起來有一噸重的大梭龜。很多人對海龜都是殘酷無情,因為一隻海龜給剖開、殺死之後,它的心髒還要跳動好幾個鍾點。但老人卻在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髒,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為了使身子長力氣他吃白色的海龜蛋。他在五月份連吃了整整一個月,這樣到九、十月份他就會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大魚。

他每天還從不少漁夫存放漁具的棚屋中的一隻大圓桶裏舀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桶就放在那兒,凡是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喝一杯。大多數漁夫都厭惡這種油的味道。但是喝這種油也並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受不了,而且喝下去對防治一切傷風流感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好處。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見那隻鳥兒又在盤旋了。

“它找到魚啦。”他說出聲來,可是沒有一條飛魚到海麵上來,也沒有小魚紛紛四處逃竄。然而老人正在望著的時候,隻見一條小金槍魚衝到水麵上來,一個轉身,頭朝下掉進水裏。這條金槍魚在陽光中閃出銀白色的光,回到了水裏以後,又有些別的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躍出水麵,它們是朝四麵八方跳的,攪得水花四濺,跳出幾丈遠地追捕小魚。繞著小魚轉,驅趕著小魚。

要不是它們跑得太快,我會捉住它們的,老人想,他注視著這群魚把海水翻騰的白色水沫,還注視著那鳥兒這時正俯衝下來,紮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麵的小魚群裏去。

“這隻鳥真是個得力的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梢的那根細釣絲在他腳下突然繃緊了,原來他把釣絲在腳上繞了一圈,於是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動手往回拉,他感覺到繩被小金槍魚拉得直抖,還真有點兒分量。他越把繩往回拉,釣絲就抖得越厲害,他看見水裏藍色的魚背和金光燦爛的兩側,然後把釣絲呼的一甩,使魚越過船舷,掉在船裏。魚躺在船梢的陽光裏,身子結實,形狀像顆子彈,直瞪著一雙癡呆的大眼睛,它動作靈巧敏捷、迅速抖動的尾巴劈劈啪啪地拍打著船板,砰砰有聲,逐漸耗盡了力氣。老人出於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一腳把它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梢的陰暗處。

“長鰭金槍魚,”他說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滿好。稱起來怕十磅重呢。”

他記不起他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開始自言自語的了。往年他獨自待著時曾經常唱歌,有時候在夜裏唱,那是在小漁船或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他大概是在那孩子不跟他在一塊、他孤孤單單的時候開始自言自語的。不過他記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塊兒捕魚的日子,他們一般隻在有必要時才交談幾句。他們在更深夜靜時交談著,要不,碰到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除非有必要一般不在海上交談,被認為是種好規矩,老人一向認為的確如此,始終遵守它。可是這會兒他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因為沒有一個旁人會受到他說話的打擾。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一定當我發瘋了,”他提高嗓門說,“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就毫不在乎,還是要說。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跟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時刻,他想。現在隻應該思量一樁事。就是我生來要幹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我逮住了的也隻不過是正在喂大魚的那些大青魚中間失散的一條。可是它們正遊向遠方,遊得太快。今天凡是在海麵上露出來的都遊得很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辰該如此嗎?要不,這是不是我不懂的一種天氣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他所看到的隻是那些仿佛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像是高聳的雪山般的雲。海水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上映出五彩斑斕的光柱。那數不清的浮遊生物所幻成的萬點霞光,已經被高空的太陽所淹沒,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深邃的蔚藍的海水裏映出的輝煌奪目的光柱,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地插在有一英裏深的水中的釣索。

漁夫們管所有這種魚都叫金槍魚,隻有在把它們賣出,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正式名字。這時它們又沉到海底深處去了。現在太陽灼熱起來,老人感到脖頸上熱辣辣的,劃船的時候,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脊背上流下來。

我大可隨波逐流,他想,自管睡去,預先把釣索在腳趾上繞上一圈,有動靜時可以隨時把我弄醒。不過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一整天該在這兒好好釣魚才成。就在這時,正當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釣索的時候,他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麵上的綠色釣竿猛地沉到水裏去了。

“來啦,”他說,“來啦。”說著把槳放在槳架上,沒有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索,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感到釣索並不抽緊,也沒什麼分量,輕輕地握著。跟著釣絲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緊又不猛,他就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在一百英尺的深處有條大馬哈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製的釣鉤是從那些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巧地攥著釣索,同時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現在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不會讓魚感到絲毫的拉力。

躲在離岸這麼遠的地方,它長到本月份,個頭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可你偏要躲,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裏。在黑暗裏再繞個彎子,拐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輕巧地一拉,接著又是猛烈地一拉,這時準是有一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然後沒有一絲動靜了。

“來吧,”老人說出聲來,“來一次吧,聞聞這些小魚。它們不是挺美味嗎?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把它們吃下去,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呢。又結實,又涼快,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把它們吃下去吧。”

他把釣索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盯著它和其他那幾根釣索,因為魚可能一會遊上來,一會又遊下去。跟著又是那麼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放大了聲音說,“求天主幫助它咬餌吧。”然而它沒有咬餌。它遊走了,老人沒感到什麼動靜。

“它不可能遊走的,”他說,“天知道它是不可能遊走的。它正在繞彎子罷了。也許它以前上過鉤,現在還有些記得。”

跟著他感到釣索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高興了。

“它剛才不過是在轉身,”他說,“它會上鉤的。”

感到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開心,接著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覺,重得叫人難以相信。這分明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鬆手讓釣索滑下去,一直朝下,朝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索中也鬆了一卷。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時候,他依舊感到很重的分量,盡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幾乎已經覺察不到了。

“多棒的魚啊,”他說,“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裏,帶著它一道兒遊走呐。”

它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嘴裏沒有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情說破了,恐怕就不會發生了。他知道這條魚有多大,他想像到它嘴裏正橫銜著金槍魚,在黑暗裏遊開去。這時他覺得這條魚突然停止不動了,可是分量依舊沉甸甸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鬆下一點釣索。他一時使足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勁兒,於是釣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上鉤啦,”他說,“現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一頓。”

他讓釣索在指間朝下溜,一麵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索的一端緊係在旁邊那根釣索的兩卷備用釣索上。現在他一切都準備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卷兒釣索,還有三個四十英尺長的釣索卷兒可供備用。

“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把它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紮進你的心髒,把你弄死,他想。輕鬆愉快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上去。得了。你準備好了嗎?你飽餐的時間夠長了嗎?

“得!”他說出聲來,同時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索,收進了一碼長,然後連連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力氣,拿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兩隻胳膊,輪換地把釣索往回拉。

大魚隻顧慢慢地遊開去,一點影兒也沒有,老人無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這釣索很結實,是專門用來釣大魚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由於釣索給繃得太緊,上麵竟濺出水珠來。

隨後釣索在水裏開始慢慢發出一陣拖長的噝噝聲,但他依舊把釣索攥緊在手裏,在座板上死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來抵抗魚的拉力。船兒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飄去。

大魚不慌不忙地遊著,魚和船在平靜無波的水麵上慢慢地飄流。另外那幾個魚餌還在水裏,可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但願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說出聲來,“我正被一條魚拖著走,倒成了一根係牽繩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釣索係在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會把釣索扯斷的。我一定得拚命牽住它,必要的時候把釣索放長些。謝謝老天,它還在朝前遊,沒有鑽進海底去。”

如果它決意鑽下去,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如果它潛入海底,死在那兒,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須想點辦法出來。我能做的事情還多著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釣索,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一直朝西北方飄去。

這就會送他的命啦,老人想。它不能一直這樣幹下去。但是過了四個鍾點,那魚照舊拖著這條小船,不慌不忙地向浩渺無邊的大海遊去,老人呢,照舊毫不鬆勁地攥著勒在背脊上的釣索。“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說,“可我始終還沒見過它。”

他在釣上這魚以前,就把草帽拉下,緊扣在腦瓜上,這時腦門都被草帽勒痛了。他還覺得口渴的要命,就雙膝跪下,小心地不扯動釣索,盡量朝船頭爬去,伸手去把那個水瓶拿過來。他打開瓶蓋,喝了一點兒,然後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座上拔下的繞著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麼,隻顧忍耐下去。

等他再回過頭去看時,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這沒有關係,他想。我總可以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還有兩個鍾點太陽就要落下去了,也許不到那時魚就會浮上來。要不然,它也許會隨著月出浮上來。再不然,會在月亮出現時浮上來。我手腳不會抽筋,我有的是力氣。是它的嘴給釣住了啊。它能這樣的拉釣索,該是條多大的魚啊。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真想能看到它。要是能知道我這對手是什麼樣兒的就好了,哪怕隻看一眼也好。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鬥,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改變路線和方向。太陽落下去後,天氣變冷了,老人的脊背、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幹了,感到冰冷冷的。白天裏,他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攤在陽光裏曬幹。太陽下去以後,他把麻袋裹在脖子上,好讓它披在背上,然後他再小心地把它塞在如今正壓在肩上的釣索下麵。有麻袋墊著釣索,他就可以彎下腰去倚在船頭上,這樣他就差不多很舒服了。他這種姿勢實際上隻能說是多少叫人勉強好受一點兒,可是他自以為簡直可算得上很舒服了。

我拿它沒有辦法,它也拿我沒辦法,他想。隻要它老是這樣幹下去,大家都沒一點辦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尿,然後抬眼望著星鬥,核對航行的方向。釣索從他肩上一直鑽進水裏,看來像一道磷火似的閃出光來。魚和船此刻飄動得更放慢了。哈瓦那的燈火也不那麼輝煌了,他於是明白,海流準是正在載著他們往東方飄去。如果我就此看不見哈瓦那炫目的燈光,我們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因為,如果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一定還有好幾個鍾點看得見燈光。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如何,他想。幹這行當有台收音機聽聽才美哪。於是他想,心裏老是惦記著這玩意兒。想想你自己正在幹的事情吧。切不要幹蠢事啊。

然後他又說出聲來:“如果孩子在這兒就好了。可以幫我一把,也讓他見識見識這種情況。”

誰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不過這也是避免不了的事。為了保養體力,我一定要記住趁金槍魚還沒有腐爛時就把它吃掉。記住了,不管你吃得下多少,也必須在明早把它吃掉。記住了,他自言自語說。

夜間,一對海豚遊到小船附近,他聽見它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辨別出那雄的發出的喧鬧的噴水聲和那雌的發出的喘息般的噴水聲。

“它們都很和氣,”他說,“它們在一道玩耍,尋開心,相親相愛。它們都是我們的兄弟,就像飛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