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倍上校

獻給夏特萊·伊達·德·博卡爾梅伯爵夫人“啊哈,我們的老卡列克又來了!”

大驚小怪叫嚷的是一個小職員,他是為普通的事務所跑腿的。他靠著窗子,吞咽著一塊麵包,掏些瓤撚為圓球,然後從半開的窗戶中扔出去,扔得那麼準,麵包球不僅打中了一個過路人的帽子,還彈起來,彈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過路人剛在樓下穿過天井。天井正位於維維安訥街上訴訟代理人但維爾先生的屋子。

首席幫辦正在那裏核對一筆賬,停下來說:“嗨,西蒙南,別亂來;否則我會把你趕出去的。不管當事人有沒有錢,他也是個人。”

一般跑腿的,都像西蒙南那樣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在事務所裏是被首席幫辦管理的。不但給書記官傳遞送公文,向法院遞狀子,還得替首席幫辦當差,傳遞情書一類的。他跟巴黎的頑童習氣一樣,以後又是靠打官司來吃飯的:永遠不同情人,總是撒野,不守規矩,總是嬉鬧挖苦人,而且貪心懶惰。然而這種小職員多數都有一個住在樓上的老母,兩人就靠他每月掙的四十法郎生活。

“他要是個人,你們幹嗎叫他老卡列克呢?”西蒙南神氣地說,就像一個小學生抓住了老師的把柄。

他繼續吞著乳餅,肩膀斜靠在窗框上,提著一條腿,把靴尖抵著另一條腿,就像街上的馬歇息似地站著。

第三幫辦高德夏正在邊念邊寫,擬一份狀子的底稿,由第四幫辦寫著正本,副本由兩個新來的外省人寫。高德夏此時正好在狀子裏發表議論,忽然停下來慢慢地說道:“這怪東西,我們如何搞一下才好呢?”

然後繼續又念腹稿: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的智慧才德……(嗨,寫正本的榜羅什學士,十八兩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後,即深知……(深知什麼呢,這大滑頭?)……深知上帝所賦予之使命!……(加驚歎號,後麵加六點。法院裏宗教信仰為數很多,上帝二字還看得下去吧),故聖慮所及,欲對悲壯的大革命時期之犧牲者首先予以補償,——這個鑒於頒布詔書之日期即可證明,——把不少忠臣名下(不少兩字一定使法院裏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克公而未曾標賣之產業。不論其是否歸入公產,或歸入王上之普通產業或特殊產業,或劃歸公共機關,一律發還;吾人不敢冒昧,也能斷言此乃頒布於一八××年之聖諭之真意所在……”

念到此處,高德夏對三個職員說:“稍等一會兒,這句子要命。把我的紙都填滿了。”他用舌頭舐了舐紙角預備把厚厚的公文紙翻過來,“嗨,你們要開玩笑的話,就告訴他說咱們的東家半夜兩三點鍾才肯接見當事人,看這老家夥來不來。”

然後高德夏把那未完的句子繼續念下去:“頒布於一八……(你們記上了嗎?)”

“記上了。”三個書記員齊聲答應。

聊天、起槁、捉弄人的計劃,都在那裏同時進行。

“頒布於一八……(嗨。布卡爾。是哪年頒布這份詔書的?這可不能含糊,真要命!紙張倒耗費的真多)”

首席幫辦布卡爾還未回答,一個書記接了一句:“真要命!”

高德夏神氣地瞧著新來的抄寫員,厲聲地挖苦道:“怎麼!你把‘真要命’這幾個字也寫上了嗎?”

第四幫辦德羅什把抄寫員的副本瞅了一眼,說道:“正是,他寫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聽了這些,所有的職員都哈哈大笑。

西蒙南也嚷道:“怎麼,於雷先生,你把,‘真要命’當做法律名詞嗎?虧你還說是莫爾塔涅那出身!”

“馬上劃掉!”首席幫辦說,“核算訟費的報事若看見,不會說我們荒謬絕倫嗎?你要給東家招惹麻煩了。於雷先生,以後別這樣亂攪!一個諾曼底人寫狀子不應這樣荒唐!這是吃法律飯的頭件事兒。”

高德夏還在問:“頒布於……頒布於……(布卡爾,告訴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幫辦回答時仍然繼續他的工作。有人敲了一下事務所的門,把狀子裏的冗長累贅的文句打斷了。五個胃口極好,目光有神,眼光含譏帶諷,小腦袋,鬈頭發的職員,像唱聖詩一樣同時叫了聲“進來”,便一齊抬起頭來。

布卡爾把頭埋在公文堆裏(法院的俗語叫做廢紙),繼續寫他的賬單。

那事務所房間挺大,裝著事務所通用的爐子。爐子的管子斜著穿過房間,通到一個下麵讓堵死了的壁爐煙囪。壁爐架的大理石上,放著大大小小的麵包、三角形的布裏幹酪、新鮮的豬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幫辦用來喝巧克力的杯子。因為這些食物的腥味,還有爐火太旺的悶氣,與辦公室的紙張文件特有的黴味混合之下,即使有隻狐狸在那兒,你也聞不出它的臊臭。地板上滿是被職員們帶進的泥巴和雪。靠窗擺著首席幫辦用的,蓋子能上下活動的書桌;緊挨著的是第二幫辦的小桌子。他那時正在跑法院。時間大概在早上八點與九點之間。室內裝飾著那些算作為普通事務所增光的黃色大招貼,無非是不動產扣押的公告,拍賣的公告。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共有財產拍賣的公告,預備公斷或正式公斷的公告!首席幫辦的位置後麵,靠壁放著個巨大的文件櫃,占滿了整個牆壁,每一格裏塞滿了卷宗,掛著無數的簽條與紅線,使訴訟案卷在一切案卷中略顯醒目。底下幾格裝著陳舊的鑲藍邊的紙夾。上麵標著大主顧的姓名,這些油水充足的案子他們正在烹調。一點兒亮光從那零亂的玻璃窗中透了進來。並且,二月裏巴黎事務所很少在上午十點以前能不點燈寫字,因為這種地方的進道是我們想像得到的:人們在這兒進進出出,誰也不在這兒逗留,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這兒的一切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在主人眼中,事務所是一個實驗室,是當事人的一個過路之處,是職員的一個教室:他的美觀與否他們都不在乎。家具布滿汙垢,從一個又一個的代理人手裏鄭重其事地傳下來,一些事務所甚至還有太過古老的廢紙簍、切羊皮紙條的模子和從沙特萊衙門出來的公文夾;這衙門在前朝的司法機構中相當今日的初級法院。因此這個布滿塵埃,光線不足的事務所,與其他事務所相同,在當事人看來頗有些不可挑選的成分,使它成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然而,魔窟還不僅僅如此:潮濕的更衣室是把人們的禱告當做油鹽醬醋一般稱斤掂兩、計算價錢的,賣舊貨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鋪子,令人看到燈紅酒綠。人生的迷夢為歌衫舞油的下場所驚醒。要沒有這兩種富有詩意的醜地方、法律事務所便是最可怕的社會工場了。但賭場、法院、娼寮、獎券發行所,全是汙穢淩亂,不堪入目的。為什麼?也許因為在這種場所,內心的話劇使一個人不在意演戲的道具;大思想家與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別樸素,也是因為如此了。

“我的刀子呢?”

“我吃早飯呢!”

“見鬼!肉包子怎麼放在狀子上!”

“各位,別鬧啊!”

大家這樣同時叫嚷之時,年邁的當事人進了事務所,正在關門。可憐蟲戰戰兢兢,動作很不自然。他想微笑一下相迎,但在六個漠不關心的職員臉上找不到一點兒善意的表情,他麵部的肌肉也就隨之鬆了下來。他也許有經驗,所以很客氣地找跑腿的說話,希望這個當跑腿的角色不至於粗聲對待他。

“先生,貴東家能不能接見我呢?”

狡猾的跑腿再三用左手輕輕拍著耳朵,像是說:“我聽不見。”

“先生,你有什麼事啊?”高德夏邊問邊咽下一口麵包,那分量足夠做一顆兩公斤重的炮彈;他手裏晃著刀子,蹺著腿,把在空中的一隻腳舉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倒黴蛋回答:“我已經是第五次到這兒來了,希望見一見但維爾先生。”

“為了什麼案子嗎?”

“是的,但我隻能告訴但維爾先生……”

“當家的還睡著呢,你如果有什麼難題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裏才正式辦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訴找們,我們同樣能替你解決……”

陌生人聽了沒有作聲,怯生生地向四下瞧瞧,像一條狗溜進了別人家的廚房,惟恐挨打似的。由於職業原因,事務所的職員從來不怕竊賊,因而對這個穿卡列克的可憐蟲並不起疑,讓他在屋子裏四處張望。看得出他很累了,辦公室裏卻找不到一張凳子能讓他休息一下。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照例不多放椅子。一般的主顧站得不耐煩了,隻能不滿地離開,可是決沒辦法侵占代理人的時間。

他答道:“先生,我已經向你聲明過了,我的事隻能跟但維爾先生談,我可以等他起床。”

布卡爾結好賬了,聞到他的巧克力香,便從鋪了草墊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向壁爐架,打量了老人一下,瞧著那件卡列克,作了個莫名的鬼臉。他認為隨你怎麼擠,大概這當事人也擠不出一個銅子來,便說了幾句生硬的話,故意地打發一個壞主顧。

“先生,他們說的是真的。當家的隻在夜裏辦公。你案情尚若嚴重,我勸你早上一點鍾再來吧。”

當事人一動不動看著首席幫辦,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一般訴訟的家夥因為遲疑不決或是胡思亂想,表情往往變化多端,事務所的職員見得多了,便不再理會那老人,像牲口吃草一樣地大聲咀嚼著他的早餐。

臨別時,老人說道。“好吧,先生,我今天晚上再來。”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樣有那固執脾氣,有心到那個時候來揭穿別人製造缺德的把戲。

可憐蟲常常不會用語言諷刺社會,隻能用行動來揭穿法院與慈善機關的偏枉不公,使它們顯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間的虛偽,他們就更急切地把自己交給上帝。

西蒙南還沒等老頭兒關上門,就嚷道:“哈!這不是吹牛嗎?”接著又道:“他的神氣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

“可能是一個向公家討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幫辦說。

“不,他以前一定是看門的。”高德夏說。

布卡爾嚷道:“也許他還是個貴族呢!”

“我敢說他是門房出身,”高德夏回答,“穿那種下擺亂七八糟,全是油汙的卡列克的隻有門房。他的靴子後跟都裂開了,灌著水,領帶下麵根本沒有襯衣,你們沒注意嗎?他是睡在橋洞底下的那種人。”

德羅什道:“他可能又是貴族,又當過看門的,那也有可能。”

在眾人哄笑聲中布卡爾說道:“我斷定他在一七八九年是個賣啤酒的,共和政府時代當過上校。”

高德夏回答:“我可以打睹,他如果當過兵,你們想看什麼我就請客。”

“好極了。”布卡爾說。

“喂,先生!先生!”西蒙南在開著的窗房那叫起來。

“你幹什麼,西蒙南?”布卡爾問。

“我把他叫回來問問他到底是上校還是門房;他肯定知道的。”

所有的職員都哈哈大笑。老頭兒已經上樓來了。

“我們怎麼跟他說呢?”高德夏叫道。

“讓我來對付罷。”布卡爾回答。

可憐人回到屋子,怯生生地低著眼睛,或許怕看著食物的眼睛會暴露出自己的饑餓。

布卡爾對他說:“先生,能否留個姓名,讓當家的知道……”

“敝姓夏倍。”

一直沒開過口的於雷,在眾人的刻薄話中又急忙加上一句說:“是在埃洛戰役中陣亡的夏倍上校嗎?”

“不錯正是。”老頭兒回答的樣子很樸實,說完就走了。

辦公室內頓時一片嚷聲:

“啊哈!”

“多巧啊!”

“哈哈!”

“噢!”

“這老家夥!”

“真有意思!”

於雷在第四幫辦的肩上用可以打一條犀牛的力氣,重重地拍了一下:“德羅什先生,你看定白戲了。”

大家驚歎著又叫又笑,不停地夾雜著許多廢話。

“咱們去哪個戲院呢?”

“歌劇院!”首席幫辦說。

“別急,別急,”高德夏搶著回答,“我沒說請你們看戲。如果我高興,我可以帶你們去那兒。”

“去遊藝場那一套不算數。”

“怎麼會不算呢?”高德夏回答,“先把事實咱們給確定一下。各位,請問我賭的是什麼?請大家看點玩意兒。什麼叫做看玩意兒?無非是看些可看的東西……”

西蒙南插嘴道:“如此來說,帶我們去看看塞納河的流水也算請客嗎?”

高德夏繼續說:“……隻要是花了錢去看的。”

德羅什道:“花了錢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意兒;你這樣說不準確。”

“聽我說呀。”

“朋友,”布卡爾道,“你真是不講理呀。”

“那麼蠟像館的算不算玩意兒?”高德夏問。

“不算,”首席幫辦回答,“蠟像館無非是人像陳列所。”

高德夏說:“我可以賭一百法郎的東道,蠟像館確實是一種玩意兒。他那裏的門票就分幾種價錢,看你參觀的時候占的什麼位置。”

“胡說八道!”西蒙南插了一句。

高德夏罵道;“小心我打你嘴巴,小家夥!”

所有的職員都聳了聳肩膀。

高德夏申說的理由被眾人的笑聲掩蓋了,便換了話題:“誰敢說這老滑頭不是跟我們開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給參議官蒙羅伯爵。蒙羅太太現在還是本事務所的主顧呢。”

布卡爾道:“這公案還是到明天再說吧。各位,工作第一!該死!我們這兒簡直無事不作。先把你們的狀子寫完,趕著第四民庭沒開庭以前遞進去。案子今天要開審的。快點兒過來!”

“如果他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南假裝聾子的時候,還不賞他一腳嗎?”德羅什這麼說著,認為這個理由比高德夏的更充分。

布卡爾接著說:“既然事情還沒弄清楚,不如湊合去到喜劇院去看塔爾瑪演尼祿吧。咱們包一個二等包廂,給西蒙南買張大廳票。”

首席幫辦說完便在書桌前麵坐下,大家也隨之坐下。

高德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頒布於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寫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數字。你們記上沒有?)”

兩個抄副本的和十個抄正本的齊聲回答:“記上了。”他們的筆尖在公文紙上吱吱響著,辦公室內的聲音如同小學生捉了上百隻蟲子關在紙盒中。

起稿員嘴裏又念著:“懇請法庭諸位大人……(慢點兒!我把句子再看一遍,連我自己都搞不清了。)”

布卡爾也不停地嘀咕:“四十六……(嗯,不錯,一個人常常會攪不清的!……)加三等於四十九……”

高德夏重新看了底稿,一口氣念道:“懇請法院諸位大人仰本聖份意旨,對榮譽勳位秘書處之行政措施給予糾正,采用我們以上中說之廣義的觀點製成判決……”

小職員插嘴道:“高德夏先生,喝水嗎?”

“淘氣的西蒙南!”布卡爾說,“嗨,淘氣鬼,快把這包東西送到榮軍院去。”

高德夏繼續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利厄伯爵夫人的權益……”

首席幫辦一聽叫起來:“怎麼!你竟然為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告榮譽勳位的官司作狀子嗎?事務所對這案子的公費是講的包辦製。哎!你這個大傻瓜!快把你的狀子和正本副本全都丟開,等將來辦納瓦蘭告救濟院案子的時候再用罷。時間不早了,我要辦一份申請狀。還得親自去法院……”

上麵那一幕可以說是人生趣事之一,以後誰回想起年輕時候,也會說:“啊,那個時候真有意思哇!”

半夜一點左右,自稱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來敲但維爾先生的門了。但維爾是塞納省初級法院治下的訴訟代理人,年紀雖然很輕,在法院中已經被認為是最精明強幹的一個。門房說但維爾先生還沒回來,老人說已經有約,便上樓走向大家的屋子。當事人疑惑地打過了鈴,看見首席幫辦在東家飯廳裏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準備第二天按序辦理,不由得吃了一驚。幫辦見了他也同樣吃驚。向上校點點頭,讓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約會定在這個時間,我還以為在開玩笑呢。”老頭兒說著,勉強堆擠出笑容,特意裝做很高興。

首席幫辦邊工作邊答道:“幫辦們說的話虛虛實實,不一定都是假的。但維爾先生有心挑這個時間來研究案子,籌劃對策,確定步驟設置防線。他在此時的智慧特別活躍,因為他一天之中隻有這個時間才得清靜,想得出好主意。他開業,約在半夜裏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個。當家的晚上回來,把每樁案子都考慮過。每宗文件都看過,忙上四五個鍾點,然後打鈴叫我進去,把他的用意解釋給我聽。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他接見當事人;其餘時間都有約會;晚上要應酬來保持他的社會關係。因此他隻有夜裏才能研究案情,在法典中找武器,決定作戰計劃。他一樁官司都不肯打輸,他對藝術極為愛好,不像一般代理人什麼案子都接。你看他多忙,當然錢也掙了很多。”

老人聽著這些話,也不作聲,臉上表情古怪而又癡呆;幫辦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會兒穿著跳舞服裝的但維爾回來了:幫辦替他開了門,仍舊去整理案卷。年輕的代理人在半明半暗中瞥見那個等著他的怪當事人,不由得愣了一愣。夏倍上校一動不動,與高德夏想請同事們去瞧的,蠟像館中的蠟人像一個樣兒。一動不動的姿勢,若不是對幽靈似的整個外表有陪襯作用,還不至於叫人驚奇。但這又瘦又幹的老頭兒,腦門用光滑的假發特意遮著,有點神秘意味。眼睛裏頭似乎有一層透明的翳,可以說是一塊肮髒的螺鈿,在燭光底下發出似藍非藍的閃光。慘白的臉又長又瘦,如刀峰一般,像死人的一樣。脖子裏繞著一條最次等的黑綢領帶,在他上半身成為一條棕色的線,線以下的身體被黑影遮掉了。一個富有幻想的人完全可以把這個老人的頭看做某種物像的影子。或是沒有裝框子的論勃朗筆下的肖像。帽子的邊蓋在老人額頭上。把臉的上半部分罩成一個黑圈。這自然而又古怪的效果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使白的皺紋、生硬的曲線、像死屍般陰沉的氣息,更加明顯。僵硬的身體一動也不動,眼神中沒有絲毫暖意,憂鬱癡呆的表情,與白癡所特有的喪失靈性的征象,非常協調;他淒慘的臉,無法用言語形容。但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尤其是訴訟代理人,在這個衰敗的老頭兒身上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跡,就像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麗的大理石像破壞了。當醫生的、當作家的、當法官的看見這副神奇的五官,就體會到整個的慘劇。這麵目若說還有一點妙處的話,便是很像藝術家一邊跟朋友們談天。一邊在鏤刻用的石板上畫的想入非非的圖形。

老人看到訴訟代理人,渾身顫抖了一下,仿佛詩人在靜寂的夜裏被出其不意的聲音打斷了浪漫的幻想。老人趕緊脫下帽子,站起來行禮;沒想到帽子裏麵的那圈皮油膩很重,把假頭發粘住了,揭露出一個赤裸裸的腦殼:一條可怕的傷痕從後腦起斜穿過頭頂,直到右眼,到處都是鼓得很高的傷疤。原來可憐的人戴這副肮贓的假頭發,就是為遮蓋傷痕的;兩個吃法律飯的眼看假頭發突然揭落,絲毫不覺得好笑,因為破裂的腦殼真是慘不忍睹,看一眼你馬上就會想到:“啊,他的聰明都在這兒溜掉了。”

布卡爾心裏想:“他若不是夏倍上校,起碼也是個了不起的軍人!”

“先生,”但維爾招呼他,“貴姓?”

“在下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在埃洛陣亡的那個。”老人答道。

聽了這句奇怪的話,幫辦與代理人相互對視了一下,似乎在說:“簡直是個瘋子嘛!”

上校又說:“先生,我想把自己的情況隻告訴你一個人。”

此處要提醒的是,訴訟代理人天生都膽子很大。也許因為平時接觸的人太多了,也許因為懂得自己有法律保護,也許因為對本身的職務抱著極大的信心,所以他們像教士與醫生一樣,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會害怕。但維爾向布卡爾遞了個眼色,布卡爾便走開了。

“先生,”代理人說道,“我倒並不怎麼吝惜白天時間;但是夜裏的每一分鍾我都很寶貴。因此請你說話要簡明,隻講事實,別說閑活。需要說明的地方,我會問你的。現在你說吧。”

年輕的代理人讓古怪的老人坐下。自己也坐在桌子前麵,一邊聽著那陣亡上校的話,一邊翻閱案卷。

上校開始說道:“先生,也許你是知道的,我帶領一個騎兵聯隊在埃洛。繆拉那次有名的衝鋒是決定勝利的關鍵,而我對於繆拉襲擊的成功又頗有功勞。不幸我的陣亡變成了一樁史實,在《勝利與武功》上報告得很清楚。當時我們斷了俄羅斯的三支大軍,但他們立刻合攏,我們不得不回頭殺出去,擊退了一批俄軍,正向著皇帝統率的主力衝回去的時候,又遇到一大隊敵人的騎兵。那些頑敵直撲過來,兩個巨人般的俄國軍官同時來襲擊我:一個拿大刀從我頭上劈下來,把頭盔什麼都砍破了,砍到我貼肉的黑綢小帽,腦殼劈開了。我從馬上掉下來。繆拉趕來救應,一千五百人馬如潮水般在我身上卷過,那真是非同小可!他們報告皇帝,說我陣亡了。皇帝平時對我不錯,又因那次猛烈的衝鋒我又是有功的;他想知道是否還有希望把我救過來,於是,派了兩名軍醫來找我,想用擔架抬回去;他吩咐他們‘去瞧瞧可憐的夏倍是不是還活著’;也許當時口氣隨便了些,也許因他忙。那些可惡的醫生已經見我被兩個聯隊踏過了,沒有按我的脈搏,就說我死了。於是他們按照軍中的法律程序,把我的陣亡作成了定案。”

年輕的代理人聽見當事人說話非常清楚;雖然故事離奇,但像是真的;便放下案卷,把左肘撐在桌上並用手托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上校。

他打斷了對方的話,說道:“先生,你可知道我的主顧裏頭就有夏倍上校的寡婦,蒙羅伯爵夫人嗎?”

“你是說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知道。為此原因,我向多少訴訟代理人奔走了上百次而毫無結果,他們以為我是瘋了,所以我才來找你,等會兒再談我的苦難,我把事實先講清楚,但我的解釋多半是根據推想。不一定真的發生的。隻有上帝知道的一些情況,使我隻能把好幾件事當作假定。我受的傷大概促發了一種強直症,或是跟所謂止動症相仿的病。否則,我也不會被掩埋隊按照軍中的習慣,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陣亡將士的大坑裏呢?在這裏,我要插敘一樁所謂陣亡的過程中的小事,那是事後才得知的。一八一四年,我在斯圖加特遇到我連隊裏的一個下士,他的情形以後再談。他是惟一肯承認我是夏倍上校的人,他對我解釋。說我受傷時,我騎的馬也中了一槍。牲口和人都像小孩子紮的紙玩意兒一般被打倒了。它倒下去的時候,一定把我壓在下麵,使我免於馬的踐踏,也沒受到流彈。他認為這是我能存活的原因。可是先生,當時一醒來,我所處的地方和四周的空氣,便是和你講到明天早上也不能讓你明白。我聞到惡臭的氣味,想轉動一下都沒有地方;睜開眼睛,又看不見一點東西。稀薄的空氣是最大的威脅,漸漸地我感覺到自己的處境。我知道這種地方不可能再有新鮮空氣了,我快死了,這個念頭的出現,使我本來為之痛苦的、難以形容的苦楚,已毫無感覺了。耳朵轟轟地響著。我似乎聽見,我也不敢肯定地說,周圍的死屍都在那裏哼哼唧唧。關於那個時間的回憶雖然很模糊,痛苦的印象雖然遠過於我真正的感覺,它擾亂了我的思想,但至今有些夜裏我還似乎聽到那種哽咽和歎息。比這些哀號更可怕的,是別的地方從來沒經曆的靜默,那是墳墓中的靜默。最後,我舉起手來在死人堆中摸索了一會,發覺在我的頭和上一層的死屍之間有一個空位置。我估量了一下這個不知怎麼會留下的空間。好像是掩埋隊把我們橫七豎八丟下坑的時候,正好有兩個屍體在我頭上斜著交叉,就像孩子用兩張紙牌搭的屋子,上麵斜靠在一起,底下分開著。那時一分鍾都不能耽擱,我趕緊在空隙中摸索,居然很幸運,碰到一條手臂,幸赫拉克勒斯的手臂,救了我的命。否則,我早完了。你不難想像,當下我發狠從死屍堆裏往上頂,想爬出埋在我們身上的泥土;我說我們,仿佛我身邊還有什麼活人似的。我不敢放鬆的頂上去,竟然成功了;因為你瞧,我不是活著嗎?可是怎麼能越過那生死的界線,從亂屍堆中翻上來,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可那時就好像有了神的幫助,從被我當作支點一般利用的那條胳膊,使我竭力挪開的許多死屍之間找到一些空氣,來維持我的呼吸。先生,我終於見了天日,冰天雪地中的天日!那時我才發覺自己的頭裂開了。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的凝結之下,好像給我貼了一個大膏藥一樣。腦殼上蓋著這層硬東西,我一碰到雪又暈過去了。我身上僅有的一點兒熱氣卻把周圍的雪化掉了一些;等蘇醒過來後,發覺自己在一個小窟窿的中央,我便大聲呼叫救命,直到聲嘶力竭為止。太陽出來了,使人再聽到的希望很小。田裏會不會有人呢?幸虧地底下有幾個身體結實的屍首,使我的腳能借一把力,向上掙紮身體。你知道那當然不是跟他們說‘可憐的好漢,我向你們致敬’的時候。總之,先生,那些該死的日耳曼人聽見叫喊卻不見一個人,嚇得倉皇跑悼,我真是又急又氣;我這麼說,當時我心中的痛苦真是無法形容。過了不知多久,才有一個或是膽子很大,或是很好奇的女人走近來:當時我的頭好似長在地麵上的一顆菌。那女的跑去叫了丈夫來。兩個人把我抬進他們簡陋的木屋。或許我又發了一次止動症,很抱歉我用如此名詞來形容我的昏迷狀態:聽兩位主人說,想必是那種病。我半死不活,拖了半年,要麼不出聲,或是胡言亂語。後來他們把我送進海爾斯貝格城裏的醫院。先生,你該明白,我從死人坑裏爬出來,跟從娘胎裏出世一樣的赤條條地過了六個月,有一天忽然我神誌清醒了。想起自己是夏倍上校的時候,便要求看護女人對我客氣些,別以為我是窮光蛋,不料病房裏的同伴聽了哈哈大笑。主治的外科醫生為了好勝心執意要把我救活,自然也很關心我。那好人叫做斯帕什曼。聽我徹頭徹尾地把過去的身世講了一遍,就按照當地的法律手續,托人把我從死人坑裏爬出來的奇跡,救我性命的夫妻倆以及發現我的日子與鍾點,全部弄清楚;又把我受傷的性質、部位,詳細記錄下來;姓名狀貌也給寫得很明白。但是這些重要文件,還有我為了要確定身份而在海爾斯貝格一個公證人麵前親口敘述的筆錄,都不在我身邊。後來因為戰爭關係,我被趕出海爾斯貝格,從此過著流浪生活,以乞討度日;每次提起我經曆的事,被人還當作瘋子。我因此也沒有一個錢,也掙不到一個錢來領取那些證件,而沒有證件;我的社會生活就沒法恢複。傷口的痛疼,使我在德國某些小城裏待上一年半載;居民對我這個害病的法國人很熱心照顧,但我要自稱為夏倍上校就會受到嘲弄。這些嘲弄與懷疑,氣傷了我的身體,還在斯圖加特城裏被人當作瘋子,關在牢裏。的確,照我講給你聽的情形,你也不難看出把我關起來的原因。兩年之間,獄卒不知對人說了多少遍:‘這可憐的家夥還自以為是夏倍上校呢!’聽的人總是回答一句:‘唉,可憐!’關了兩年之後,連我自己也認為那些奇怪的遭遇是不可能的了,就變得性情憂鬱、隱忍、安靜。不再自稱為夏倍上校;也隻有如此才有希望放出監獄回到法國。哎!先生,我思念巴黎簡直如醉如癡……”

這句話到此一半,夏倍被愣住了,但維爾不忍打擾他,便耐著性子等著。

然後他接著說:“直到有一年春天,他們把我釋放了,給我十個塔勒,認為我行為舉止具有理性,也不自命為夏倍上校了。的確,那時我覺得自己的姓名討厭透了,就是現在,偶爾還有這感覺。我不求恢複以前的我。一想到自己在社會上有多少應得的權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我把過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好了!我可以隨便用一個姓名再去從軍,而且誰敢說我不會在法國或俄國當上了將軍呢?”

“先生,”代理人說,“我的思想都攪亂了。我覺得像是在做夢。咱們歇一會兒好不好?”

“到現在,肯這樣耐著性子聽我的隻有你,”上校悲傷地說,“法律界沒有一個人願意借我十個拿破侖,讓我把證件從德國寄回來,作打官司的根據……”

“什麼官司?”他過去災難的敘述,使訴訟代理人竟忘了他眼前的困苦的處境。

“先生,我的妻子不是費羅伯爵夫人嗎?她每年三萬法郎的收入都是我的財產,可是她連兩個子兒都不願意給我。一般訴訟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聽我這些話的時侯,像我這樣一個叫化子說要控告一個伯爵和一個伯爵夫人的時候,我這個公認為早已死了的人說要和死亡證、結婚證、出生證對證之時,他們就把我趕走,趕走的方式因人性格而定;有冷冷的、有禮的,像你們用來拒絕一個可憐蟲的那一套;也有粗暴蠻橫的,以為遇到了壞蛋或是瘋子。我曾經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被埋在各種文書各種事實底下,埋在整個社會底下,他們都要我重新鑽到地下去!”

“先生,請你把故事講下去。”代理人說。

“請!”可憐的老頭兒抓著年輕人的手叫起來,“請這個字眼兒從我受傷到現在還是頭次聽到……”

上校邊說邊哭。他感激得連聲音都沒有了。他的眼神、動作甚至於靜默所表現出的深刻,難以表達,使但維爾最終完全相信,並且大為感動。

“先生,聽我說,今天晚上我打牌贏了三百法郎,完全能拿出一半來促成一個人的幸福。我馬上辦手續,叫人把你所說的文件寄來;沒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給你五法郎。你果真是夏倍上校的話,請原諒我隻幫你這麼一點兒款子,因為我是個年輕人,還得置我的家業。好了,請你往下說罷。”

自稱為上校的呆在那好半天;顯然,太多的災難把他的信心完全毀滅了。軍人的榮謄、他的家產、他追求這些或許是受著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煉丹家的苦功、求名人的熱情、天文學家物理學家的發現,凡是一個人用事實用思想而使自己偉大的,全是由於一點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自我的地位似乎並不重要,就像賭徒,得勝的虛榮和快感,比所賭之物更重要。這個人在十年中見棄於妻子,見棄於一切社會成規,突然聽到訴訟代理人的話當然認為是奇跡了。多少年來被多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絕的十塊金洋,居然在一個訴訟代理人手中得到了!據傳有一位夫人有了十五年的寒熱,寒熱一旦停止,卻以為自己又得了另外一種病;上校正是如此。世界上有些幸福,你早已不信會實現的了;真實現的時候,簡直像霹靂一般會傷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憐蟲感激的情緒太強烈了,語言無法表達。淺薄之人會覺得他冷淡,可是但維爾看他發愣,完全體會到他的忠厚老實。換了一個狡黠之徒。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會天花亂墜地說一套的。

“我講到哪裏了?”上校像小孩子或者軍人似的天真的問道,因為真正的軍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常見有軍人氣息,尤其在法國。

“你說到在斯圖加特,剛從監獄裏出來。”代理人答道。

“你知道我的女人嗎?”上校問。

“知道的。”但維爾點點頭。

“她現在怎麼樣?”

“還是那麼漂亮的。”

老人做了個手勢,似乎把心中的隱痛在咽下去;經過戰爭的炮火,浴過血的人所具有的克製功夫,使你覺得他嚴肅莊重,他顯得快活了些,因為呼吸舒暢了,就像從墳墓再次爬出來,把一層比當年蓋在他頭上的雪更難融化的雪融化了;他拚命吸著空氣就像剛走出牢似的,然後說道:

“先生,倘若我是個美男子,決不至於受那些苦難。女人相信有愛情的男人。一旦喜歡了你,她們就百依百順,為你無所不為。可是我,我怎麼能夠打動女人的心呢?我的臉像個鬼,身上穿得像平民一樣。不像法國人更像一個愛斯基摩人,然而在一七九九年我確實是個最漂亮的哥兒,我夏倍的確是個帝政時代的伯爵!……且說我被趕到街上如狗一樣的那一天,碰到剛才跟你提過的下士。那弟兄名叫布坦。可憐他當時的模祥和我相差無幾。我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他,認出了他,可是他休想猜到我是誰。我們一塊兒上酒店,到了那裏,我一說姓名,布坦就像一尊開了裂的大炮咧著嘴笑。先生,我傷心到了極點,他的大笑讓我感覺到自己麵目全非,最感激、最敬重我的朋友也認不得我了;我救過布坦的性命,其實那是我還他的情分。他當初怎樣幫我忙,我也不細說了。隻要告訴你發生在意大利拉韋納的事情。在一個不怎麼上等的屋子裏,我差點兒被人紮死,虧得布坦救了我。那時我和布坦一樣,隻是個普通的騎兵。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的事情細節,經我一提,他對我的疑心就減少了。我又把奇奇怪怪的經曆講給他聽,他說我的眼睛我的聲音都變了;頭發、牙齒、眉毛都沒有了;臉色慘白得像害了病。他又提出許多問話,聽我回答得一點不錯之後,終於承認這個叫化子原來真是他的上校。他把他的離奇的遭遇跟我說道:他逃出西伯利亞想到中國去,遇到我的時候便是從中國邊境回來。他把俄羅斯戰役的慘敗和拿破侖的第一次退位的消息告訴了我。我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們倆都是劫後餘生的怪物,在地球上滾來滾去,像小石子一樣在海洋中卷到東,卷到西。把兩個人到過的地方合起來,有埃及,有敘利亞,有西班牙,有俄羅斯,有荷蘭,有德意誌,有意大利,有達爾馬提亞,有英國,有中國,有西伯利亞;隻有印度和美洲沒去!布坦的腿腳比我靈便,決定趕回巴黎,把我的情況通知我太太。我寫了一封極詳細的信給她,那已經是第四封了,先生!假如我有親屬的話,或許不會活到這種地步;可是實話對你說,我在棄嬰堂出生,我的履曆是軍人;沒有遺產,隻有勇氣;沒有家族,隻有社會;沒有故土,隻有國家;沒有保護人,隻有上帝。懊,我說錯了!我還有一個父親,就是皇帝!啊,親愛的人假如還在台上,看到他的夏倍——他總是這樣稱呼我的——成了這等模樣,他不大發雷霆才怪呢。有什麼辦法!我們的太陽下山了,在此時我們都覺得冷了,總之,我妻子的杳無信息多半可以用政局的變動來解釋。布坦動身了。有兩隻訓練好的白熊一路替他掙錢的好運氣。我不能和他作伴;身上帶著病,走不了長路,我把布坦和他的熊送了一程;因體力不支我們分手了,先生,我哭了。在卡爾斯魯厄,我頭裏鬧神經痛,潦倒不堪地在小客店裏躺了六個星期,睡在幹草堆上。唉,先生。我生活所遭遇的苦難說也說不完。精神上的痛苦使得肉體的痛苦變得微不足道了;但因為精神的痛苦是肉眼看不見的,倒反不容易得到人家同情。我記得在斯特拉斯堡一家大飯店前麵哭了一場;從前我在那邊宴請賓客,而如今連一塊麵包都要不到。我的路是跟布坦商量好的,所以到一個地方就上郵局去問,可有寄給我的信和錢。直到巴黎,什麼都沒收到。那期間,多少的悲痛隻能壓在心裏!我心裏想:‘大概布坦死了罷?’果然,可憐的家夥在滑鐵盧送了命。他的死訊也是我以後無意之中聽到的。他和我太太辦的交涉一定是毫無結果。最後我到了巴黎,和哥薩克兵同時進城。看見俄國兵到了法國,對我來說可真是雪上加霜。我就忘了自己沒穿鞋,袋裏沒有一個錢。我身上的衣服已經成破布條了。進巴黎的第一天,由於夜晚我在克萊森林中露宿,夜晚的涼氣使我害了一種不知名的病,第二天進聖馬丁區的時候發作起來,在一家鐵匠鋪門口我暈倒了。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市立醫院裏的病床上。在那的一個月,日子還算過得快活。不久我被打發出來,淪落街頭,但身體很好,腳也踏到了巴黎的街道。我迫不及待地趕列勃朗峰街。我太太住在那裏,房子還是我的產業呢!誰知勃朗峰街變了昂丹大道。我的房子不見了,原來給賣掉了,拆掉了。地產商在我以前的花園裏蓋了好幾幢房子。因為不知道妻子嫁了費羅,我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出。後來去找一個以前代我經手事情的老律師。不料他已經死了,沒死之前就把事務所盤給一個年輕人。這位後任把我的遺產如何清算,繼承手續如何辦理,我的妻子如何再嫁,又生了兩個孩子等等全部告訴了我,使我大吃一驚。他見我自稱為夏倍上校就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我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斯圖加特監獄的經驗使我想起了沙朗通瘋人院,我要小心行事。知道了太太的住處,我便抱著希望到她的公館去了。”上校說到這裏做了一個手勢,表明他有一肚子的怨氣,“唉,誰知我用一個假姓名通報的時候,裏頭回說不在;當我用了真姓名的時候幹脆被攔在大門口。為了要看到伯爵夫人,我整夜站在大門外界石旁邊等她,車子像閃電一般的過去,我眼睛盯著車廂拚命朝裏望;那個明明是我的而又不再屬於我的女人,我看見的隻是一點兒影子。”老人說著。忽然站了起來,嗓子叫道:“那時起,我隻想報複了。她明知道我活著;我回來以後,她還收到我兩封親筆信。她卻不愛我了!對她是愛還是恨我無法表達!一會兒想她,一會兒恨她。她的財產,她的幸福,沒有一樣不是靠了我?可是她連一點兒小小的幫助都不給我!有時我氣得真不知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