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10(1 / 3)

生活的陀螺

治安法官貝內加·威德普坐在辦公室門口抽著煙鬥。

路的另一頭傳來車軸的吱吱聲,隨著塵土,駛來了一輛牛車,車上坐著蘭西·比爾布羅和他的女人。牛車在治安官的門前停住,兩人爬下車。

蘭西是個1米8高的瘦高個子,土褐色的皮膚和黃頭發,表情嚴肅。

女人穿著白棉布衣服,身子佝僂著,牙上有殘留的煙草末,她看起來疲憊不堪。

為了尊嚴,治安法官把雙腳滑進鞋子,挪開身讓他倆進門。

“我們,”女人說,聲音像吹過鬆枝的風,“想離婚。”她瞅著蘭西,看他是否要陳述兩人之間有缺陷、含糊、隱瞞、偏心、或者自我偏袒。

“離婚,”蘭西重複道,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們兩口子一點也合不來。生活在山區,即使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處得很好,那也夠冷清的。何況在小木屋裏,她不是發脾氣,就是賭氣,一個男人幹嘛要跟她一起過。”

“他是個沒用的家夥,”女人毫不動情地說,“隻知道同一幫無賴和違法酒販東遊西蕩,一灌玉米酒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丟下一群煩人的餓狗在那兒搶食!”

“她老是摔鍋蓋,”蘭西也數落起來,“把滾燙的開水潑在坎伯蘭地區最好的獵浣熊狗身上,寧肯坐著也不給男人煮吃的,男人做什麼都挨罵,夜夜吵得人睡不著覺!”

“他總抗稅,在山裏得了個痞子才有的惡名,晚上誰還能睡覺?”

治安法官不慌不忙地開始履行公務。他拿了把椅子和一條木凳給兩位離婚申請人,打開桌上的《法規彙編》,開始瀏覽索引。不一會兒,他擦擦眼鏡,挪了挪墨水瓶。

“法律和法規,”他說,“就本庭的司法權而言,沒有關於離婚的問題。

但是,根據衡平法、憲法和為人準則,來而不往不是生意經。如果治安官能為兩口子證婚,那麼他也能讓他們離婚。本庭可以頒布離婚令,並由最高法院核準它的效力。”

蘭西·比爾布羅從褲兜裏掏出一隻小煙草袋,還從兜裏抖出一張5美元的鈔票放到桌上。“一張熊皮和兩張狐皮賣的錢,”他聲明說,“這就是我們全部的錢。”

“本庭辦理離婚的固定價格,”治安法官說,“是5美元。”他擺出滿不在乎的神氣,把鈔票塞進土布馬甲的口袋。在體力和腦力上經曆了很大的痛苦,他才在半頁紙上寫完離婚令,然後又把它抄到另外半頁上。蘭西·比爾布羅和他的女人聽著他宣布他們重獲自由的文件:

本文件的當事人蘭西·比爾布羅及其妻阿裏娜·比爾布羅,今日親臨本官,雙方議定如下院他們不再互敬互愛,不再彼此相從,無論禍福。當事人神誌清醒,身體健康,根據本州的治安和尊嚴,準予離婚請求。今後各不幹涉,上帝鑒諸。

田納西州比德蒙特縣

治安法官貝內加·威德普

治安法官正要把一張離婚證遞給蘭西,被阿裏娜的聲音阻止了,兩個男人盯著她。

“法官,你先別給他那張紙。無論如何,事情還沒完全了結。首先,我得要求我的權利。我得有贍養費,男人離掉老婆,不給她分文生活費,這可不成。我打算去霍格巴克山裏,到埃德兄弟家去住。我要雙鞋子,一些鼻煙和其他東西。蘭西既然能付離婚的費用,就讓他給我贍養費。”

蘭西·比爾布羅驚得目瞪口呆。他們以前根本就沒提過贍養費,女人總是提出些叫人吃驚,想也想不到的話題來。

治安法官貝內加·威德普覺得這個問題需要法庭的決定,《法規彙編》上也沒有說到贍養費這個問題。但是,這女人的確光著兩隻腳,而去霍格巴克山的小路陡峭,上麵布滿了鋒利的石頭。

“阿裏娜·比爾布羅,”他打著官腔問,“在本案中,你認為多少贍養費才夠合理?當著本官的麵講。”

“我認為,”她答道,“買鞋等等,就5美元吧。這筆贍養費不算多,但我估計這筆錢可以維持我到埃德兄弟家了。”

“這個數目,”治安官說,“不能說不合理。蘭西·比爾布羅,本庭命令你付給原告5美元,之後再發離婚證。”

“我再也沒錢了,”蘭西沉重地喘息,“所有的錢我都給了你。”

“如果你拒付,”治安法官從眼鏡上方威嚴地盯著蘭西,“那你就是藐視法庭。”

“我想你讓我等到明天,”丈夫請求說,“我興許能湊夠這筆錢,我從沒想過還要給什麼贍養費。”

“本案休庭,”貝內加·威德普說,“明天繼續。你們明天到庭聽候宣判,宣判之後,發給離婚證。”他在門口坐下,開始解鞋帶。

“我們還是可以去齊亞叔叔家,”蘭西拿定主意,“度過這一夜。”他從一側爬上牛車,阿裏娜從另一側爬上去。他一抖韁繩,小紅牛在韁繩的指引下轉過彎,牛車在車輪帶起的塵土中爬走了。

治安法官貝內加·威德普重新抽起他的煙鬥。傍晚,他收到周報,一直讀到天色漸漸昏暗,字跡變得模糊不清的時候。於是他點起桌子上的蠟燭,繼續讀到月亮升起。他住在山坡上的一間雙層的小屋裏,靠近剝皮楊樹。回家吃晚飯時,他穿過一條小岔道,月桂樹叢把小岔道遮得暗森森的。一個黑魆魆的人影從月桂樹中跨出來,用步槍對著他的胸膛。那人的帽子拉得低低的,好像用什麼東西蓋住了大半張臉。

“我要你的錢,”黑影說,“少費話。我神經緊張,我的手指已經在扳機上顫動了。”

“我隻有5—5—美元。”治安法官說著,從馬甲口袋裏掏出錢。

“卷起來,”對方發出命令,“把它塞進槍口。”

票子又挺又新。治安長官盡管手指在發抖,變得不靈活了,還是小心翼翼地把錢卷成筒塞進了槍口。

“嗯,我想你該走開了。”強盜說。

治安法官一溜煙跑掉了。

第二天,小紅牛拖著牛車來到辦公室門口。治安法官貝內加·威德普因為知道有人要來,所以穿著鞋子。當著他的麵,蘭西·比爾布羅把一張5美元的票子遞給他的女人。治安法官目光銳利地盯著票子,它看起來卷過,仿佛曾被卷起來塞進過槍口。但治安法官忍著沒吭聲,因為別的票子也可能被弄卷。他給每人一份離婚證,兩人尷尬地站著,不說話,慢慢地折起那自由的保證書。女人十分拘束,向蘭西投去怯生生的一瞥。

“我想你要隨牛車回木屋。”她說,“架子上的鐵皮盒子裏有麵包,我把鹹肉擱在鍋裏,以防被狗吃了。今晚別忘了給鍾上發條。”

“你去你兄弟埃德家?”蘭西問,一副十足的漫不經心的樣子。

“我打算天黑前趕到那兒。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歡迎我,但除此以外,我沒地方可去了。路很長,我想我最好上路。就是說,我要說再見了,蘭西———要是你也願意說。”

“如果有誰連再見都不肯說,那簡直成了畜生,”蘭西用一個殉難者的聲音說,“除非你急著上路,不想讓我說。”

阿裏娜沒搭腔。她小心地折好5美元的票子和離婚證,然後放進懷裏。

貝內加·威德普從眼鏡後麵用悲傷的雙眼望著鈔票消失。

但是他隨後說出來的話,讓他同世上一大群富有同情心的人站在了一起。

“今晚的小屋將會相當冷清,蘭西。”他說。

蘭西·比爾布羅望著坎伯蘭群山,在陽光下,群山一片蔚藍。

“我知道小屋會冷清,”他說,“但人家發了瘋似的要離婚,你不能留住人家呀。”

“是別人要離婚,”阿裏娜對著木凳說,“還有,沒人要人家留下。”

“沒人說過不讓人家留下。”

“從沒有人說過讓人家留下。我想我最好就上路,上埃德兄弟家去。”

“沒人給那隻舊鍾上發條。”

“要我跟你坐牛車去替你給鍾上發條嗎,蘭西?”

山裏人的臉上沒有流露出情感,但他伸出一隻大手,攥住阿裏娜褐色的小手。她的靈魂在木然的臉上一閃,這張臉變得神聖起來。

“那些狗將不再給你添麻煩了,”蘭西說,“我想我過去是沒出息,不長進。阿裏娜,你給鍾上發條吧。”

“我的心一直在那間木屋裏,蘭西,”她悄聲說,“跟你在一起,我不會再發脾氣了。我們走吧,蘭西。太陽落山前,我們就能到家。”

當他倆準備向門口走去時,治安法官貝內加·威德普行使權力進行幹預。

這兩口子竟忘記了他還在場。

“憑田納西州的名義,”他說,“我不允許你們公然蔑視本州的法律和法令。看見誤會的濃雲從兩顆相愛的心上飄走,這不僅是本庭的願望,而且是本庭非常願意看見的。但是,維護本州的道德和廉正是本庭的責任。本庭提醒你們,離婚已經正式判決,你們不再是夫妻,在此情況下,你們不再享有婚姻狀況下的一切權益。”

阿裏娜抓住蘭西的胳膊。他們剛剛從生活中接受了教訓,難道這些話是說她還是會失去他嗎?

“不過,”治安法官繼續說,“本庭準備撤銷離婚判決造成的障礙。本庭隨時承辦結婚的莊重儀式,以便使本案的雙方能恢複那光榮高尚的婚姻狀況。說起儀式的承辦費,將是,就本案而論,是5美元。”

阿裏娜抓住了他話中的希望,她飛快地把手伸進懷裏。那張鈔票就像一隻從天而降的鴿子,自由地拍打著翅膀,落在了治安法官的案頭上。當她同蘭西手拉手站著,聽著重新結合的諾言時,她灰黃色的臉上泛起了血色。

蘭西先扶她上了車,然後才爬上去坐到她身邊。小紅牛又一次轉過彎,他們手握手,開始向群山進發。

治安法官貝內加·威德普在門口坐下,脫掉鞋子。他又一次伸手撫摸著塞在馬甲口袋裏的鈔票,又一次抽起那隻煙鬥。

哈格雷夫斯的騙局

莫比爾的彭德爾頓·塔爾博特少校和他的女兒莉迪婭·塔爾博特小姐,來到了華盛頓,他們準備在這裏安身,他們在一條僻靜的大街後選定了一處地方。這是一幢老式建築,院子裏有很多榆樹和槐樹,一棵梓樹花兒正在盛開,粉紅的、白色的花瓣兒落滿草地。圍欄邊,道路兩旁是一排排的黃楊。

這種南方風貌讓塔爾博特父女一見便喜歡上了它。

他們在這個私人寄宿的地方訂了幾個房間,其中一間用作塔爾博特少校的書房,他要在這裏完成他的著作《亞拉巴馬軍隊、法院及律師業的回憶與見聞錄》的最後幾章。

塔爾博特少校屬於古老的南方人。在他眼裏,現今的一切都枯燥乏味、一無是處,他的心靈還生活在內戰以前。那時,塔爾博特家擁有成千上萬畝優質棉田,有大量農奴在田裏耕耘。那時,他的家裏總是會有南方的貴族來拜訪。他身上也帶著那個時期的一切:對名譽的自豪和顧慮,循規蹈矩的禮儀,還有那個時期的服飾。

這種服裝肯定有50年沒有人製作了。少校本來很高,可是每當他行那種古老的屈膝禮時,這被他稱之為鞠躬,他的禮服總會掃到地板。就是在華盛頓,在這個對南方議員的長袍和寬邊禮帽已經習以為常的地方,他那種外套還是令人詫異。有一位寄宿者把它命名為“哈伯德老爹”,那外套確實是腰身短而下擺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