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驅走真理,折磨百姓,
就像住在樹洞裏的梟(xiAo),滿肚壞主意。
高爾壯最恨哪一個?
最恨的是老人米龍隱士。
因為他暗中維護了真理,
他為人們做好事無私無畏。
督軍召來忠實的奴仆——
勇敢的伊萬努什科勇士:
“伊萬科,你去殺死那個老頭子,
殺死那傲慢的米龍隱士!
你去把他的頭割下,
提著他那灰白色的胡子,
把頭顱獻給我,我要拿它去喂狗!”
伊萬領了命令開步走,
邊走邊苦苦地思索:
“不是我要去殺他,而是不得已被迫!
上帝安排的命運,就該如此。”
伊萬把利劍藏在衣襟下,
走到隱士老人前,躬身行禮道:
“正直的老人啊,你的身體還好嗎?
上帝保佑你老人家安全嗎?”
這個有遠見卓識的老人冷笑著,
用智慧的口才對他說:
“算了吧,伊萬努什科,你何必把真情瞞!
上帝啥事不明白,
善惡大權全由他掌握!
我知道,你是為啥來找我!”
伊萬科在隱士麵前無地自容,
可命令他哪敢不服從。
他從皮鞘(qiDo)裏抽出了利劍,
在寬大的衣襟上磨一磨。
“米龍,我本想不讓你見刀,
冷不防就把你殺掉。
好,你現在就禱告上帝吧,
這是你最後一次向他祈禱,
為了我,為了你,為了全人類,
完了我就把你的頭砍了!……”
老人米龍跪在地,
就在年輕的橡樹下,
橡樹對他躬身行個禮,
老人微笑著說道:
“喂,伊萬,請注意,為全人類祈禱是件大事情!
你將要等待很長的時日,
最好還是立即把我殺了,
免得你受多餘的折磨!”
伊萬一聽直冒火,
當即愚蠢吹大牛,
“不,我說到就做到,
你祈禱吧,哪怕一百年我也能等候!”
隱士祈禱到傍晚,
從傍晚祈禱到日出,
再從日出祈禱到深夜,
從夏天又祈禱到春天。
米龍年複一年地祈禱,
年輕的橡樹長到了齊雲高,
橡樹的種子傳播成了大密林,
神聖的祈禱卻仍未結束!
他們至今還依然如故,
老人仍小聲地對上帝哭訴,
請上帝給人們幫助,
請求最榮耀的聖母賜人們快樂。
伊萬勇士還是站在他身旁,
他的利劍早已化為土,
鐵鑄的盔甲也成了鏽,
一身好衣衫腐朽爛透;
不論冬夏伊萬赤身站在那裏,
烈日曬不幹他的身體,
蚊蟲吸不盡他的血液,
豺狼和熊羆(pJ)不去動他,
風暴和嚴寒與他無關。
他毫無力氣,動彈不得,
手舉不起,不能言語。
你們瞧,這就是對他的懲罰:
罰他不該聽任惡人擺布,
不該認為自己是代人受過!
而那老人為我們罪人的祈禱,
至今仍然直通上帝,
就像明亮的河流,流入大海大洋!
外祖母的故事剛開始的時候,我就發現,“好事情”有點兒心神不安,他兩隻手動作很奇怪,好像在抽搐,時而摘下眼鏡,時而又戴上,隨著歌唱似的詞句的節奏來回擺動,有時點點頭,搔搔眼睛,用手指使勁地按它們,老是用快速的動作拭擦一下額頭和臉頰,好像出大汗似的;隻要聽眾中有人動一動,咳嗽一聲,或有腳擦地板的聲音,他就會嚴厲地發出一聲:
“嗤(chI)——嗤!”
當外祖母講完故事時,他便急忙站起來,揮動著雙手,有點不大自然地打轉轉,開始喃喃地說:
“你們知道嗎,這太好了,這應當記錄下來,一定要記錄下來!這簡直太真實了,我們的……”
現在我看得很清楚,他哭了,熱淚盈眶,淚水從眼睛周圍一起流出,整個眼睛都浸在淚水裏。這使人感到奇怪,又非常令人憐憫。他在廚房裏跑來跑去,很可笑,還笨手笨腳地跳起來,手裏拿著眼鏡,在鼻子跟前擺來擺去,想把眼鏡戴上,卻又無法把眼鏡腿架在耳朵上。彼得伯伯含笑地望著他;大家都難為情地沉默著,外祖母急忙地說:
“那你就記下來吧!這不是壞事,像這樣的故事我還多著呢……”
“不,就要這個!這是道道地地俄羅斯的。”這位房客激動地喊道。忽然他呆然地站在廚房中間,開始大聲地講起話來,用右手在空中比畫著,左手拿著眼鏡發顫。他講了很久,很激烈,聲音尖厲,並不斷地跺腳,常常重複同一句話:
“不能聽任別人擺布,對,對!”
然後,不知為什麼,聲音突然中斷了,不說話了,他看了看大家,便悄悄地、悔愧地耷拉著腦袋走了。人們都笑了,不好意思地相互打量著。外祖母退到炕爐後麵的陰影裏,深深地歎息。
這一天他沒有在家過夜,第二天午飯後才回來,靜靜的,顯得精神疲憊,十分難堪的樣子。
“昨天我打擾您了。”他像孩子一樣歉疚地對外祖母說。
“您生氣了嗎?”
“幹嗎生氣?”
“我當時不是插了嘴、說了話嗎?”
“你誰也沒有得罪……”
我覺得,外祖母有點兒怕他,說話時沒有直視著他的臉,也不像平時那樣說話,而是過於小聲。
他走到她跟前,靠得很近,非常直率地說:
“您知道嗎,我孤獨極了,我一個親人都沒有!憋著,憋著,心裏突然沸騰起來,迸(bHng)發了……哪怕對石頭、對樹木都想說說話……”
外祖母躲開她一點。
“您該結婚……”
“唉。”他皺著眉頭歎息一聲,揮手走開了。
外祖母陰鬱地看著他的背影,聞了聞鼻煙,然後嚴厲地囑咐我說:
“你要注意,別老在他身邊轉,天曉得他是什麼人……”
可是我又被他吸引住了。
我看見,當他說“孤獨極了”時,他的臉是如何變化的:都變成另一張臉了。在這句話裏有一種我所理解的、能觸動我的心的東西,於是我就找他去了。
我從院子裏通過窗戶窺視著他的房間——這是像一個儲藏室那樣的空屋子,裏麵匆匆地雜亂地堆放著和它的主人一樣多餘的奇怪的東西。我走進花園,在大坑那邊看見了他;他彎著腰,雙手搭在腦後,膝蓋支著肘彎,很不舒服地坐在那根燒焦了的梁木的末端。梁木蓋著土,其末端閃著黑炭的光澤,突出在枯萎了的蓬蒿(pFng hAo)、蕁(xWn)麻和牛蒡(pBng)上麵。由於他坐得不舒服,這使人更同情他。
他許久都沒有發現我,一雙貓頭鷹似的瞎眼睛望著旁邊的什麼地方。後來他仿佛有點遺憾似的忽然問我:
“是找我嗎?”
“不是。”
“那你幹什麼?”
“不幹什麼。”
他摘下眼鏡,用一塊印有紅黑圓點的手絹擦了擦它,說道:
“喂,爬到這裏來吧!”
當我坐到他身邊時,他緊緊地摟著我的肩膀。
“坐坐吧,我們不說話坐著,好嗎?這樣最好……你脾氣強(jiDng)嗎?”
“強。”
“好事情!”
我們沉默了許久。黃昏時刻是平靜而溫和的,這是憂鬱的“晴和的初秋的”一個傍晚,周圍雖是百花盛開、姹(chD)紫嫣紅,卻顯然已在褪色,每時每刻都變得更為蒼白,土地也已耗盡了它那飽滿的夏日的氣息,散發出一種很涼的潮氣,空氣出奇地明淨,微紅色的天空中寒鴉匆匆閃過,喚起人們不快的思緒;周圍是那麼靜寂,那麼寧靜,每一個聲音——鳥雀的走動聲,落葉的簌(sY)簌聲——聽來都是巨響,令人不禁膽戰心寒,但心寒過後,又讓你屏(bKng)息在死寂之中,這種死寂擁抱著整個大地,填滿了你的心胸。
在這樣的時刻,會產生一種特別純潔的輕飄的思想。這種思想是微妙的,透明的,就像蜘蛛網一樣,它難於用語言去捕捉,它迸發和消失得都很快,有如流星,瞬息即逝;它像一種憂傷的感情焚燒著人的心靈,又撫慰著它,驚擾著它,它立即沸騰起來,熔化,鍛造成一種終生不變的形式,於是心靈的麵貌也就創造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