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木製的走廊上咚咚地跑著,一樓一間房門呀地一聲打開,一束西斜的陽光從屋內透了出來,逆光走出一個身材修長的女人,年齡不過三十五六歲,秀麗的麵龐與鄢小宇如出一轍。
她幾乎是踉蹌著走出來,目光一碰到鄢小宇身上,整個人尤如被人施了定身術一動不動,唯有嘴唇在微微顫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就那麼死死盯著鄢小宇。
鄢小宇帶著和她幾乎一樣的表情,呆呆地看著她。
“先讓孩子進屋吧。”楊教授溫和地聲音喚醒了發著怔的女人。
她側過身子,楊正軒拉著鄢小宇進了屋。當鄢小宇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女人如夢初醒一般將他一把扯入懷中,魯莽得像是楊正軒一樣。
楊教授輕輕關上了房門。
將孩子死死地攬入懷中,女人的眼淚沒有預兆地奔泄下來,嘴裏隻是喃喃地說著:小宇,小宇。。。。。。
鄢小宇的臉完全地被埋入母親懷中,那氣息與睡夢中的氣息毫無二致,是的,這是媽媽的味道,他貪婪地嗅著媽媽的味道,忍耐多時的淚水終於暢快地流了下來,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肩上的傷口,因為母親太緊密地擁抱,擠壓著傷口,楊正軒看到他白色的襯衫居然滲出了血跡。
他駭然地叫道:這是哪裏來的血?
方豔華抬起頭也看到了血跡,她抖著手指解開鄢小宇的衣服。
楊正軒和她同時發出了一聲低呼。隻是一個聲音中全是痛楚,而另一個則充滿了憤怒。
男孩瘦骨嶙峋身體上布滿了亂七八糟的傷痕,新舊不一,看得出是在不同時期留下的,不同的刑俱造成的,有棍子打的,有繩索捆的,甚至還有煙頭燙的,有的已經成了疤痕了,而有的紅腫末消。最厲害的是肩上的傷,那是被沾了水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留下的,鄢小宇記得皮鞭的一端包著銅皮,就那麼一下就皮開肉綻,因為沒有好好地治療,就那麼潰爛膿腫,如果不是楊教授曾上過藥的話,那麼此時隻怕已經爛到了骨頭了。
方豔華看著這些傷,雙手捂住臉,嚎啕痛哭起來。
那是一種五內俱焚的哭聲,就像當年那個男人說:死爛貨,要滾就跟你的野男人滾,想要那小雜種,呸,你死了這條心。
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哭的。
可是她終於還是走了,竟管多年以來她無時無刻不想念著這個五歲就再也沒見過的兒子,然而那時候她隻是想離開那野獸,就那麼拋下比她更加柔弱的兒子,離開了。
所以今天的哭聲中,還有她無窮盡的悔恨。
鄢小宇看著伏在沙發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方豔華,他已經止住了眼淚,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他流的淚越多,哭喊的聲音越大,那醉鬼就會越興奮,就會變本加厲地折磨他,所以到後來,他的眼淚幾乎很少是因為疼痛而落,因為他總是能忍住無法忍住的淚水。
他輕輕地摸著方豔華的頭發,低低地喚道:媽媽,媽媽。。。。
方豔華抬起淚水縱橫的臉,看到鄢小宇蒼白的臉上掛著一點喜悅,輕輕地喚她:媽媽,不要哭了。他頓了一頓,又說道:我好高興,媽媽。
楊家父子一直沒有說話,楊教授是想讓方豔華痛快地哭一場,為了這個兒子,她憋了太多的眼淚要流,而楊正軒則是被那些駭人的傷痕嚇住了,並且緊接著感到強烈的憤怒,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變態的父親?而這個不言不語的男孩又是怎麼承受下來的?他的一腔憤怒又轉成了對鄢小宇的敬佩和憐惜。
他在那兒一會兒滿臉正氣,一會兒敬佩無比,一會兒又溫柔憐憫,臉色變了變。到現在終於恢複常態,“媽,小宇和爸爸坐了三天火車了,讓他們洗個澡,休息一下,咱們就吃飯罷。我肚子都餓了。”
鄢小宇大概是累了,吃過晚飯不久,就睡了,方豔華一直守著兒子,直到他睡熟了,這才出來。楊教授見她也是累得不輕,畢竟久別重逢,感情上的激蕩太大了,也讓她早點兒休息。
終於,這座見證了久別重逢的屋子安靜下來。母子兩人都睡了,楊正軒洗過澡出來,看見他父親坐在客廳裏,沒有開燈,窗外樹枝在微風吹拂下輕輕地搖動著,在窗紗上投下斑駁的樹影。
“爸,您還沒睡?”他一邊擦著濕頭發,一邊坐在他父親身邊問道。
“嗯,我在等你。正軒,我有話和你說。”楊教授說。“正軒,你媽媽對你好嗎?”
“好,當然好了,就像是就像是親生媽媽一樣。”
“那個時候,她一直就要離婚的,當年她為了不讓身為右派的父親受折磨,違心地嫁給那個工宣隊長,等到文革結束後,她就要離婚。但是有了孩子,她隻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