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普

學校開學的時候,我們學校報社招新,我是麵試的考官之一。為了考查新生的觀察力和敏感度,我問了他們同一個問題:這個月發生的讓你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什麼?那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男生,黑黑的,樸實的樣子。他苦澀的笑著,說出來還怕你笑。我說,說吧,沒事。他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家在一個偏遠的小山區,這是我和父親第一次進城。在長途汽車站下車後,是學校的專車直接把我們接到位於武昌的學校。交完費後,父親說要去漢口看親戚。

那是我和父親第一次坐公汽。我們走出校門,直接在路上攔車,攔了半天也沒有攔到。父親急了,跑到街中央開始擋車。車來來往往的開,一輛輛搖晃著陌生背影的車從我們身邊急馳而過。站在人來人往的馬路邊,我和父親是那麼的孤獨無助,這個城市對於我們來說,太遙遠、太陌生。沒有人理我們,後來擋住一位路人問路才知道,乘車要到指定的站牌,車才會停。急得滿頭大汗的父親和我拎著重重的行李終於搭上開往親戚家的車。

車一路開到離親戚家不遠的十字路口,遇到紅燈,車停了。父親拉住我說,孩子,準備下車了。我拎好東西,準備和父親一起下車。父親走到車後門處,一手拎著行李,另一隻手重重的拍打在後門上,用濃重的鄉音喊著:到了,停車,停車。

門沒開,也沒人說話。周圍的人怪異的盯著父親,厭惡的往一邊閃開。司機不耐煩地瞪了父親一眼,轉過頭去,一踩油門,車開了出去。父親無助地站在那裏,尷尬而酸澀,手緩慢而沉重地垂下來,眼裏一片朦朧。後來,有一個中年人從身邊冷冷地丟過一句話,十字路口不能停車,不到站牌也不能下車。車廂裏一片靜默。父親使勁的攥著蛇皮袋子,靜靜地站在那裏,古銅色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還有驚惶失措。

我們從親戚家返回學校時,站牌上等車的人特別多。從前門上車的人一哄而上,沒占到有利位置的父親一下子衝到了後門,硬從後門擠了上去,而後,門一下子關上了,我則被隔在車門外。父親急了,雙手拚命的拍打著後門,唯恐丟下了我。他操著濃濃的鄉音,衝司機大聲喊開門,隔著車窗,父親直直地盯我,眼淚就要溢出來。可沒有人理他,沒有人開門。焦急的父親將行李扔到地上,手拚命的擠進車門的縫隙裏,倔強的用手去拉那車門,想用自己的手去掰開它。門沒拉開,司機對他無動於衷。父親,像一頭倔強的老牛,紅著眼,含著淚,為被落下的兒子,用全部的力量和尊嚴去打開那扇緊緊閉著的門。

最後,我從前門上車了,我憤怒的把兩個人的車票費塞進投幣箱裏,我無法原諒那僅為了防止別人逃票而緊閉車門的司機。滿臉焦急神情的父親擠過擁擠的人群,一把緊緊地抓住我,像是害怕我被別人再奪走一樣。那時,父親的手紅紅的,上麵是勒過的印記,幾個掛翻的指甲裏,在滴著血絲。

這就是我一向認為沒有親情、不懂愛,不懂得關心我,不懂如何表達自己感情的父親。

而這,也是我背叛故園,一直向往著要到達的城市。

男孩講完後,久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不能釋懷。我雙眼朦朧地看著他,隻是對他說,你有一個很愛你的父親。

這次進城的經曆,使男孩和父親之間的溝壑得以消融,卻也築起了男孩和這個城市之間的牆。多年以後的男孩應該還會清晰的記得,最初的城市是如何的用它的冷漠抹殺他的自尊。而這個城市留給他父親的傷是永久彌新的,在這個他一生或許隻會經曆一次的城市裏,這個城市卻未曾給過他微笑,給過他希望,留給他的隻是自尊的一次次磨損還有異鄉人的冷漠。

當城市的居民到農村時,在心裏總會隱隱有一種依稀的或潛在的優越感與高傲感,而他們看到的依然是一個個憨厚又樸實的微笑,一張張貌似冷漠的臉端出的是一杯杯滾燙的糖水與殷勤的招呼。而農村人到城市呢?更多的是諸如此類的經曆。城市和農村的差別在哪裏?除了地理和經濟條件外,在為人的本質上,我們還有什麼差別?除了城市所依托的工具文明和技術文明之外,我們還有什麼可以驕傲?它不是我們引以為傲的資本,更不應該是人區別於人,人優越於人,人拒絕於人的工具。

在那一些尷尬的境遇裏,可曾有人想過伸一隻手對他說:“別急,你應該這麼做”,可曾有人想過:在異鄉陌生的街頭,有人是多麼渴望這裏也有屬於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