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 落日前的憑吊(2)(1 / 3)

袁世凱居住洹上的那段時間,和他友善的兄長袁世廉也恰解職在家,袁世凱整天陪著袁世廉,扶杖漫步,下棋聊天;或是和妻妾子女共享天倫之樂;或是與幾個文人騷客,吟詩鬥酒,風花雪月……和當時晚清人的娛樂喜好一樣,袁世凱最喜的,就是把戲班子請到家裏唱堂會,一大家子人家,把院落塞得滿滿當當,呷著茶,聽著高亢的梆子戲。聽到入迷處,袁世凱會不由自主地用河南腔大叫“中”。等到戲散了,袁世凱還會像接見演職人員一樣,把戲班子的班主叫到跟前,關心幾句,噓寒問暖,拿出幾封包銀作為賞錢。袁世凱雖是粗人,畢竟隨張謇學習過幾天經史子集,於是也就忙裏偷閑以詩言誌,在洹上,袁世凱詩興大發,倒塗抹了不少詩,還編輯出版了詩集。昔日權重位高的袁項城,一下子轉身成為蓑衣鬥笠、超塵脫俗、吟風弄月的隱士,這樣的兩極變化和落差,在當時如火藥桶的中國,引起了竊竊的議論。

事實上,“退隱”後的袁世凱貌似與世無爭,流連於山水之間,但仍然鷹揚虎視時刻注視著天下的風雲動向。在袁居室的不遠處,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房間,便是當時宅院中最現代也最為核心的一個所在:電報處。在離開京城時,袁特意帶回一個小電台,通過這個渠道,袁世凱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身不在朝但一切震蕩盡在掌握。

安陽的友人指點說:洹上村西北二裏處就是小屯村,也就是聞名於世的殷墟,在袁世凱開始洹上垂釣的時候,人們開始尋找藥店神秘龍骨出土的地方,但費盡辛勞還沒有找到這片地方,其實那震驚天下的甲骨文的出土地就在袁世凱隱居地旁邊一二裏處。在袁世凱歸隱前的十年前,即公曆一八九九年的深秋,北京街頭藥店裏作為藥用的龍骨被一個叫王懿榮的山東人發現了,王懿榮是當時國內頂級的古文字學者、金石學家、國子監祭酒,主持著皇家最高學府。王對古代彝器上的銘文有過深入的研究,偶然的一次熬藥時候,就看到藥包裏沒有磨碎的“龍骨”上的古文字,那鉤鉤畫畫、如圖如符的造型,就一下子驚醒了他早已敏感的神經,他不僅立刻收購了達仁堂裏的全部“龍骨”,而且還讓人四處搜集。由於王收購“龍骨”時出手大方,且多多益善,結果在京城內外,“龍骨”也就從一種不重要的藥材變成了很貴重的文物,不少人為了錢財也紛紛到處尋找有字的甲骨龜板了。

在王懿榮之前,就有人聽說河南出土過有字骨板,以為是“古簡”。王懿榮見到了龍骨實物,就下意識地判斷出眼前的這些所謂的有字“龍骨”,與《史記》中記載“聞古五帝、三王發動舉事,必先決蓍龜”的論述有關,隱藏在曆史深處的“五帝三王”史實,在中國曆史上一直缺少實證,屬於傳說的範圍,而眼前擺著的卻是那個時候先民們問天占卜用的卜辭,而且不是一片兩片的吉光片羽,而是汪洋恣肆的成千上萬!

占卜,即使現在還在我們身邊活著,是人對命運的敬畏與茫然,通過占卜來詢問天意,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色。特別是在初民時代,大事問小事問,像戰爭的勝敗、族群的凶吉、農業的收成,是朝廷史官們必須隆重占卜的。先取一塊整修過的龜板,刻上一句問話,例如,幾天之後要和誰打仗,會贏嗎?然後把龜板翻過來,在背麵用一塊火炭烤出裂紋,根據裂紋的走向和長短尋找答案,並把答案刻上,等到打完仗,再把結果刻上。

餘秋雨先生寫過一篇《問卜中華》的大氣磅礴、充滿憂思的文字,是他對古代文化和文明在現代的命運的回應,他在文章中曾發問:

為什麼三千多年前的聲聲問卜,會突然湧現於十九世紀最後一個深秋?為什麼在地下沉默了那麼久的華夏先人,會在這個時候咣當一聲擲出自己當年的問卜甲骨,而且嘩啦啦地流瀉出這麼一大堆?

我想,一定是華夏先人強烈地感知到了,他們的後代正麵臨著可能導致萬劫不複的危難。

他們顯然有點生氣,擲出甲骨提醒後代:這是多少年的家業了,怎麼會讓外人糟蹋成這樣?

他們甚至惱怒了,擲出甲骨責斥後代:為何這麼垂頭喪氣?至少也要問卜幾次,最後探詢一下凶吉!

於是王懿榮聽懂了,劉鶚聽懂了,羅振玉聽懂了,王國維聽懂了,那些人感到中華文化的召喚,他們要做貞人,在民族危亡、自信力委頓的時候,來喚醒這個民族。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中葉,對中國文化和中華文明來說,實在是黑暗期兼冰河期。那麼多的血淚,那麼多的白骨流離,那麼多的煎熬,那麼多喪權辱國的條約,使一直自認為“天朝上國”子民的中國人大吃一驚,悲憤交加。然而,讓他們最感絕望的不是自身生命危在旦夕,而是中華文明麵臨淪亡。生命隻屬一己,而文明關及祖宗。十九世紀,已讓很多中國人對於維係群體生存尊嚴的中華文明,產生了根本的動搖。

這個時候,有文化擔當的王懿榮站了出來,這個時候劉鶚站了出來,羅振玉站了出來,王國維站了出來;這個時候,康有為站了出來,梁啟超站了出來,譚嗣同站了出來,孫中山站了出來,也是這個時候,不知袁世凱是否感到了肩上的使命,但隻有他走到離殷墟一二裏的地方來接地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