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們普遍認為,吐蕃人和黨項羌人的獼猴圖騰信仰,都是從古羌人那裏繼承下來的。可筆者以為,吐蕃人和黨項羌人並不是同別的一些民族的先民那樣,一般地繼承了古羌人的獼猴圖騰信仰;而是由於在吐蕃人和黨項羌人的先民們之間,存在著極為特殊的血緣關係,才注定了它們共同的獼猴圖騰信仰。如前所述,在藏文史籍中,確有對於吐蕃人和黨項羌人之間的極為久遠又極為密切的關係的記載。“黨項”一詞,就是來自吐蕃語的。明白了這一層曆史關係,對理解吐蕃人和黨項羌人的獼猴圖騰信仰,是非常重要的。
值得重視的是,在西夏文著作裏,也有與藏文著作互相關聯的記載。如藏於俄羅斯聖彼得堡東方學研究所的西夏文《大詩》,在描寫世界的創造者時,有一段玄奧又風趣的內容:
白鶴天匠旋自變,
天穹下白色的仙鶴董是陰沉的,是蠢笨的,
普天之下黑頭比野獸更加蠢笨。
陸地上是肥胖的紅臉膛的猴子奧,
在陸地上是比狗熊還蠢笨的紅臉膛猴子。
黨項羌人常以“黑頭”“紅臉”作為對自己祖先的稱謂。西夏文辭書《文海》釋曰:“黑頭之父,先人名是也。”(33·251)“赤麵(紅臉)祖宗,此者前朝根本之謂。”(84·151)
耐人尋味的是,黨項羌人在這首《大詩》中,將自己的祖先與吐蕃人的四大原始氏族之一的“董”氏部落,以神話傳說為彩色紐帶,巧妙地聯係了起來。克卡諾夫說:“仙鶴的名字‘董’(假定這是個名字)使人聯想到藏語作品中提到的‘董弭藥’,而很多研究人員認為,這就是黨項,也就是唐古特人。‘肥胖的紅臉膛的猴子奧’,正符合藏族人民來自猴王和女魔的藏族傳說”。
克卡諾夫的看法是富有啟發性的。在《大詩》的這段描述中,的確包含著一段令人莫名其妙的民族起源史。這大概是永遠難以猜透的謎。但人類終究是聰明的。當缺乏支撐早已流失的某種文化的時間大廈的構件時,眾多的目光便追尋“柏拉圖的方向”,“且讓我們暫時閉起眼睛不看科學的公式,以便能讓我們聽得見神話的言語”,抓住“神話提供的線索”,力求“用神話來解決問題”。正是沿著“柏拉圖的方向”,我們閉起眼睛,諦聽到了神話中的這段曆史:所謂“白色的仙鶴董”,是由吐蕃四大原始氏族之一的“董”氏,幻化而成的藝術形象;所謂“普天之下黑頭”,是指人丁興旺的黨項羌人;所謂“紅臉膛的猴子”,則不僅如克卡諾夫所說,是指“藏族人民”(筆者按:此處以稱作“吐蕃人的先民”為妥),更應當是指黨項羌族的先民。是的,既然承認這一神話是講述黨項羌民族的史跡,那麼“白色的仙鶴”與“紅臉膛猴子”,自然都是作為黨項羌先民的意象,才出現於此神話之中的。而作為神話創造者的智慧與情感在某種特定瞬間的凝結物,這意象的“仙鶴”與“猴子”,它們要向人們所極力表白的,也正是黨項羌人的誕生與發展之曆史事件。
聶曆山在《西夏文字與西夏文獻》一文中,刊布了一首黨項羌族民歌(筆者譯其題目為《祖先頌歌》)。歌中唱道:
黑頭石城漠水旁,
紅臉祖墳白河上,
高弭藥國在彼方。
顯然,這是對西夏人祖先的追憶。民歌中提到了先祖“剌都”(又譯作“都”)及其妻子“西羌姑娘”(“西羌”指吐蕃先民),他倆共生七子。
母親阿媽起族源,
銀白肚子金乳房,
取姓嵬名俊裔傳。
繁裔崛出“弭瑟逢”,
出生就有兩顆牙,
長大簇立十次功,
七騎護送當國王。
這深情地道出了黨項羌人與吐蕃人之間,存有血緣親屬關係。據克卡諾夫研究假設:都(即“剌都”)所娶的“西羌姑娘(吐蕃先民)”,是阿巴奶奶;所生七子,均可一一找出名字,他們不僅同香象、老虎等猛獸有過搏鬥,還參加過同吐蕃人、漢人之間的戰爭;而弭塞轄(即“彌瑟逢”)則是西夏王朝奠基人、太祖李繼遷的象征。
對照以上藏文和西夏文的有關記載,可以看出,吐蕃人和黨項羌人都自認是“紅臉膛猴子”的後裔,這分明喻示著吐蕃人和黨項羌人是來源於同祖同宗的。而在事實上,早期的吐蕃人和黨項羌人,原本也並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民族,他們的先民們曾友好相處,打成一片,有些成員還長時間地生存於共同的部落群體中。可以說,在吐蕃族的極為複雜的族源結構中,黨項羌族先民應是其重要的成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