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劉錫鴻的《英軺私記》的時候,人們可以從其字裏行間感覺到,劉大人在那遠離中國的異邦土地上,始終以一個負有傳布堯舜孔孟之教的使者的姿態來判斷和應付他所碰到的一切西洋事物。這種姿態,使他顯出一種自命不凡的傲然風度,處處表現出自信,成熟而有條不紊。他從內心毫不懷疑自己是來自天下最文明的禮儀之邦,至於展現在他麵前的西方工業文明的種種繁榮景象,並沒有使他驚羨。因為他所信奉的堯舜之道昭示他:義理是無條件地高於一切“功利末技”的。在他看來,作為禮儀之邦的中國在精神上是如此富有,以致完全不必去妒羨西洋諸國在物質上的奢華。中國在工業技術上的落後,在他看來,根據聖人的道理,反而是一種“以不貪得為富”的美德劉錫鴻:《英軺私記·觀電學有感》,第110頁。。而中國國力的羸弱,則是一種“以不好勝為強”的依照聖人之學昭示的“德治”的表現。火器鐵路是不必要的,人心為本,人的精神可以決定一切。因為戰爭勝負,所恃的是人心向背,“眾心齊一,勢若江河,斷非火器精工便能抵禦。”“遠事如美國之華盛頓,近事如廣東之三元裏民,皆可為鑒。”劉錫鴻:《英軺私記·始論鐵路》,第26頁。更何況,“我中國曆代聖君賢相,才智非遜於西洋,而卒無有刳天剖地,妄矜巧力,與造化爭能,以圖富強者。”與大自然爭巧力的結果,必然是“弦過急則弓易折,花過繁則樹易枯,猛進之過,即是退機,倚伏之理,微參可悟”同上。。在劉大人看來,中國聖賢之學中的這些微言大義,是如此深刻,如此富於哲理,實在是“無用之大用”,以致對於英倫三島中那些僅僅懂一點“雜技之小者”的淺薄的西洋人來說,“其理非可驟語而明”劉錫鴻:《英軺私記·觀電學有感》,第110頁。。
劉錫鴻在西洋諸國旅居時的心理狀態,用他自己曾經使用過的一個比喻來說,如同一個書香世家的清貧的子弟,來到暴發致富的巨商大賈家裏做客一樣,他懷著那種書香人家特有的矜持和傲岸風度,冷漠地注視著豪華客廳裏的富麗的擺設和塗金的裝飾。器具固然精巧,這一切固然是詩書世家子弟從未見過,卻始終缺乏詩書世家中的那種靈秀之氣氛見劉錫鴻:《火車鐵路勢不可行疏》。。在他看來,粗俗不堪的富豪人家是不值得詩書世家子弟去仿效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中國的前途也僅僅是:為世家者,督課其子弟,各自治其職業,以肅其家政,彼富豪亦不敢輕視。若欣羨華侈,舍己而效其所為,則一餐之費,亦足以自蕩其產。見劉錫鴻:《火車鐵路勢不可行疏》。劉氏的國粹立場還表現在對於一切改革的鄙視。在倫敦期間,他曾與一位來訪的波斯的藩王進行過一次頗為有趣的談話。這次談話更能顯示其“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是何等堅定。
這位波斯藩王麵對著英俄並吞弱國的圖謀以及彼強己弱的現實而充滿憂慮。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顯然希望與來自中國的外交官員們共同商討一下應付列強侵略的辦法。他的話語是略帶悲觀的:覽天下大勢,俄英之強,皆未有艾,而貴國與敝國乃以弱承之,將來必為所並,第不知歸英抑歸俄耳。③④劉錫鴻:《英軺私記·與波斯藩王論強弱》,第121—122頁。劉錫鴻斷然否認有這種可能性。他的這種態度與其說是基於鬥爭意誌和愛國熱情,不如說是基於迂腐的盲目樂觀。他以“福兮禍之所倚”的老莊哲學來論證:“俄之貪噬無厭,安知天道不奪其魄,使之驟致喪敗。若拿破倫之滅亡,強弱勝敗,何常之有。”然後,他又自信“大清威行四裔,殆二百年。自鹹(豐)同(治)間,蟊賊內訌(指太平天國),財力稍困。朝廷顧惜民命,不肯黷武於外洋,其勢遂似於弱。今掃平海內,漸靖西陲,武功既成,一意政教,不及數載,綱維大張,國威自可複振。”③
當這位波斯藩王問及為什麼“西洋人前進百步,而我之前進僅數步,故覺瞠乎其後,勢利遠不及耳”時,劉錫鴻的回答是:“絕跡而奔,人喜其捷,而不知有顛隕之虞;緩步而行者,人苦其遲,而不知無傾跌之患。水雷火炮,慘殺生靈,以此為雄,他日必反受其害,何慕為?”④於是,中國古代聖賢哲人關於物極必反的智慧,又成了劉大人用來論證中國落後是好事、西方發展迅速反而是壞事的根據。而西方武力強大,根據老莊“日中則昃,月盈則蝕”的哲理,將來也會自食其果。於是,在劉錫鴻那裏,古代賢哲的全部智慧,似乎都可以從各個角度來證明其國粹至上立場的正確和高超。深通聖賢之學和老莊哲理的劉大人似乎永遠可以立於不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