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部長篇小說,主要寫煤礦上一個農民協議工的命運。我的老鄉錢海山,剛到煤礦挖煤時也是一個農民協議工。小說主人公的命運是一場悲劇,好不慘然!而海山的命運比小說人物的命運好多了,可以說好到天上去了。海山不僅由農民協議工轉成了國家正式工,還一步一步當上了宣傳部的宣傳幹事,記者站的新聞記者,現如今還成了某文化公司的總經理,真是好生了得!這是因為,海山不僅會開采煤,還善於開采自己,不斷挖掘自己的潛力。開采自己的說法不是我說的,是海山自己說的,他有一首詩的題目就叫《開采自己》。海山采煤用的是鎬是鍁,開采自己用的是一支筆。他開采煤是外向的,開采自己是內向的。可以說筆是海山手中的武器,他用筆為自己開辟出一條人生的道路。
海山曾對我講過,他喜歡寫信。他給人寫的信打動過別人,曾兩度在關鍵時刻使他的命運發生了轉折。信的作用讓海山對自己的信產生了自信。海山心裏明白,所謂信的作用,其實是情感的力量,是文字的魅力,在於寫信者必須有一顆誠實的心。不妨說,信與文學作品有諸多相通之處。很難說海山是在寫信時發現了自己的文學天賦,還是有意識地在信中展示自己的文學才能,反正他就這樣開始了他的文學創作。海山四麵出擊,既寫報告文學、人物特寫,也寫散文和詩歌。他給我送來厚厚三大本子打印稿,加起來恐怕有一百多萬字吧。
不瞞海山說,他寫的報告文學我沒有看。我認為這些年來報告文學這種體裁已經發生了變異,很難看到好的報告文學。我主張,判斷一個作者的寫作態度、思想水準和文字能力如何,還是先看看他的散文好一些。因為散文寫作的規定性要求作者必須有真性情的參與,不能掖著藏著,更不能耍滑頭,玩兒花活兒。我把海山的散文全部讀完了,他的散文沒讓我失望。特別是他寫父親的兩篇散文,和致兒子的一封長信,都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在一篇《兒曾嫌父醜》的散文裏,海山回憶說,因為他們家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有一段時間,他對父親非常抵觸,甚至恨父親,連父親剃個光頭他都反對。以致父親在他麵前變得縮手縮腳,跟他說話先要看他的臉色。在一個突然下起雨夾雪的寒冷日子,父親到學校給上中學的他送棉衣,都不敢進他的教室。等別的同學紛紛穿上家長送的棉衣,並打起雨傘走出教室,他的父親才從某個牆角後麵轉出來,給他送上棉衣。此前父親一直在雨雪地裏站著,胡須凍成了冰淩。然而,他不但拒絕穿父親送的棉衣,還斥責了父親,一頭向雨雪地裏跑去。父親在後麵追,他在前麵跑,他就是不讓父親追上他。結果他被凍病了,當晚又是咳嗽,又是發燒。還是父親抓藥熬湯,給他發汗,才使他的病情有所緩解。回憶起這一幕,海山異常懊悔,悔不該那樣對待自己的父親。他總結道:“父親是一件粗布棉衣,實實在在,平平淡淡,但可以溫暖人,溫暖一個人的一生。”從這篇散文裏可以看出,海山不僅在進行自我開采,他還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在進行自我解剖。人是需要有一些懺悔精神的,海山的這篇散文充滿懺悔之意。
我和海山是真正的老鄉,從我的村莊到他的村莊還不到十公裏。海山寫散文使用了一些我們那裏的家鄉話,讀來讓我感到親切,同時對我也有啟發。比如用石灰、黏土和稻殼子把雞蛋裹起來做成的變蛋,我以前都寫成了鬆花蛋,而海山寫的是變蛋。兩者相比,還是寫成變蛋好一些。因為我們那裏的變蛋多是用雞蛋做成的,變成固體的雞蛋青上並沒有鬆花。再比如“抱屈”這個詞,也是我們的家鄉話,它是指一個人心中有委屈。這個詞好在抱首先是一個動詞,使用“抱屈”比使用委屈生動得多。這個詞我也是在海山的散文裏看到的。
海山在一篇散文裏提到,我曾給他寫過兩句話,叫“認識自己,找到自己”。不會有錯,因為這是我一貫的觀點。一個有誌於寫作的人,如果不能認識自己,找到自己,寫作就無從下手。可是,一個人要找到自己並不是很容易,一會兒是風,一會兒是雨,一會兒是雲,一會兒是霧,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處於自我迷失狀態。如果連寫作的主體都丟失了,我們的心思從哪兒出發呢?海山的人生經曆是豐富的,可以挖掘的寫作資源很多。在給海山的作品集寫序之際,我願意把這兩句話再重一遍。海山若是靜下心來,進一步認識自己,找到自己,他的作品有望寫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