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章 勤勞的母親(1 / 3)

小時候就聽人說,勤勞是一種品德,而且是美好的品德。我聽了並沒有往心裏去,沒有把勤勞和美德聯係起來。我把勤勞理解成勤快,不睡懶覺,多幹活兒。至於美德是什麼,我還不大理解。我隱約覺得,美德好像是很高的東西,高得讓人看不見,摸不著,一般人的一般行為很難跟美德沾上邊。後來在母親身上,我才把勤勞和美德統一起來了。母親的身教告訴我,勤勞不隻是生存的需要,不隻是一種習慣,的確關乎人的品質和人的道德。人的美德可以落實到人的手上、腿上、腦上和日常生活中,可以通過勤奮的勞動體現出來。

我想講幾件小事,來看看母親有多麼勤勞。

拾麥穗兒

那是1976年,我和妻子在河南新密煤礦上班,母親從老家來礦區給我們看孩子。我們的女兒那年還不到一周歲,需要有一個人幫我們看管。母親頭年秋後到礦區,到第二年過春節都沒能回家。母親還有兩個孩子在老家,我的妹妹和我的弟弟。妹妹尚未出嫁,弟弟還在學校讀書。過春節時母親對他們也很牽掛,但為了不耽誤我和妻子上班,為了照看她幼小的孫女兒,母親還是留了下來。母親舍不得讓孩子哭,我們家又沒有嬰兒車,母親就一天到晚把孩子抱在懷裏。在天氣好的時候,母親還抱著孩子下樓,跟別的抱孩子的老太太一起,到幾裏外的礦區市場去轉悠。往往是一天抱下來,母親的小腿都累腫了,一摁一個坑。見母親的腿腫成那樣,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我當時隻是勸母親注意休息,別走那麼遠。可為什麼不給孩子買一輛嬰兒車呢?事情常常就是這樣,多年之後想起,我們才會感到心痛,感到愧悔。可愧悔已經晚了,想補救都沒了機會。

除了幫我們看孩子,每天中午母親還幫我們做飯。趁孩子睡著了,母親抓緊時間和麵,擀麵條。這樣,我們下班一回到家,就可以往鍋裏下麵條。

礦區內包括著一些農村,農村的溝溝坡坡都種著麥子。母親對麥子很關心,時常跟我們說一些麥子生長的消息。麥子甩齊穗兒了。麥子揚花兒了。麥子黃芒了。再過幾天就該動鐮割麥了。母親的心思我知道,她想回老家參與收麥。每年收麥,生產隊都把氣氛造得很足,把事情搞得很隆重,像過節一樣。因為麥子生長周期長,頭年秋天種上,到第二年夏天才能收割,人們差不多要等一年。期盼得時間越長,割麥時人們越顯得興奮。按母親的說法,都等了快一年了,誰都不想錯過麥季子。然而我對收麥的事情不是很熱衷。我覺得自己既然當了工人,就是工人的身份,而不是農民的身份。工人階級既然是領導階級,就要與農民階級拉開一點距離。所以在母親沒有明確說出回老家收麥的情況下,我也沒有順著母親的心思,主動提出讓母親回老家收麥。我的理由在那裏明擺著,我們的女兒的確離不開奶奶的照看。

收麥開始了,母親抱著孫女兒站在我們家的陽台上,就能看見拉著麥秧子的架子車一輛一輛從樓下的路上走過。在一個星期天,母親終於明確提出,她要下地拾麥。母親說,去年在老家,她一個麥季子拾了三十多斤麥子呢!母親的這個要求我們無法阻止,星期天妻子休息,可以在家看孩子。那時還憑糧票買糧食,我們全家的商品糧供應標準一個月還不到八十斤,說實話有點緊巴。母親要是拾到麥子,多少對家裏的口糧也是一點添補。在糧店裏,我們所買到的都是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陳麥磨出的麵。母親若拾回麥子,肯定是新麥。新麥怎麼吃都是香的。

到底讓不讓母親去拾麥,我還是有些猶豫。大熱天的讓母親去拾麥,我倒不是怕鄰居說我不孝。孝順孝順,孝和順是聯在一起的。沒讓母親回老家收麥,我已經違背了母親的意誌,若再不同意母親去拾麥,我真的有些不孝了。之所以猶豫,我擔心母親人生地不熟的,沒地方去拾麥。我的老家在豫東,那裏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麥地隨處可見。礦區在豫西,這裏是淺山地帶,麥子種在山坡或山溝裏,零零碎碎,連不成片。我把我的擔心跟母親說了。母親讓我放心,說看見哪裏有收過麥的麥地,她就到哪裏去拾。我讓母親一定戴上草帽,太陽毒,別曬著。母親同意了。我勸母親帶上一壺水,渴了就喝一口。母親說不會渴,喝不著水。我還跟母親說了一句笑話:“您別走那麼遠,別迷了路,回不來。”母親笑了,說我把她當成小孩子了。

母親中午不打算回家吃飯,她提上那隻準備盛麥穗兒用的黃帆布提包,用手巾包了一個饅頭,就出發了。雖然我沒有隨母親去,有些情景是可以想象的。比如母親一走進收割過的麥地,就會全神貫注,低頭尋覓。每發現一顆麥穗兒,母親都會很欣喜。母親的眼睛已經花了,有些秕麥穗兒她會看不清,拾到麥穗兒她要捏一捏,麥穗兒發硬,她就放進提包裏,若發軟,她就不要了。提包容積有限,帶芒的麥穗兒又比較占地方,當提包快盛滿了,母親會把麥穗兒搓一搓,把麥糠揚棄,隻把麥子兒留下,再接著拾。母親一開始幹活就忘了餓,不到半下午,她不會想起吃饅頭。還有一些情況是不敢想象的。我不知道當地農民許不許別人到他們的地裏拾麥子?他們看見一個外地老太太拾他們沒收幹淨的麥子,會不會嗬斥我母親?倘母親因拾麥而受委屈,豈不是我這個當兒子的罪過!

傍晚,母親才回來了。母親的臉都熱紅了,鞋上和褲腿的下半段落著一層黃土。母親說,這裏的麥子長得不好,穗子都太小,她走了好遠,才拾了這麼一點。母親估計,她一整天拾的麥子,去掉麥糠,不過五六斤的樣子。我接過母親手中的提包,說不少不少,很不少。讓母親洗洗臉,快歇歇吧。母親好像沒受到什麼委屈。第二天,母親還要去拾麥,她說走得更遠一點試試。妻子隻好把女兒托給同在礦區居住的我的嶽母暫管。

母親一共拾了三天麥穗兒。她把拾到的麥穗兒在狹小的陽台上用擀麵杖又捶又打,用洗臉盆又簸又揚,收拾幹淨後,大約收獲了二三十斤麥子。母親似乎感到欣慰,當年的麥季她總算沒有白過。

妻子和母親一起,到附近農村借用人家的石頭碓窯,把麥子外麵的一層皮舂去了,隻留下麥仁兒。燒稀飯時把麥仁兒下進鍋裏,嚼起來筋筋道道,滿口清香,真的很好吃。妻子把新麥仁兒分給嶽母一些,嶽母也說新麥好吃。

沒回生產隊參加收麥,母親付出了代價,當年隊裏沒分給母親小麥。母親沒掙到工分,用工分參與分配的那一部分小麥當然沒有母親的份兒,可按人頭分配的那一半人頭糧,隊裏也給母親取消了。母親因此很生氣,去找隊長論理。隊長是我的堂叔,他說,他以為母親不回來了呢!母親說,她還是村裏的人,怎麼能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