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經得起看(1 / 1)

有一年去日本,我順手拿了一本短篇小說集,放進行李箱裏。短篇小說集不是別人的,是我自己的。在日本期間,我看不懂他們的電視和報紙。參加活動之餘,一個人在房間裏無事時,我就看自己的小說。在那樣一個陌生的語言環境裏,我看用我們的漢字寫成的小說,像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並像回到了家鄉,親切感油然而生。看著看著,我的雙眼就有些濕。同行的一個朋友把我的小說集借去,看了幾篇之後,不大想還給我,問我能不能把小說集送給她。說來我顯得有些小氣,我沒舍得把小說集送給她,我說:對不起,我出來隻帶了這麼一本,我自己還要看。

2009年春天去美國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國際寫作計劃,我帶的書就多一些。除了王安憶的一部長篇小說,村上春樹的一部長篇小說,《外國小說名篇選讀》,我自己的書,我帶了一本長篇小說《紅煤》,和一本短篇小說集《紅圍巾》。我們住的地方是原始森林中的一棟別墅,與外界的信息聯係幾乎隔斷。寫作之餘,我隻能看我自己帶去的書。過了一段時間,我把《紅煤》送給了一位華人女翻譯,《紅圍巾》卻遲遲沒有送人。遠嫁美國的一位東北女士,到駐地給我們包餃子吃時,看到了《紅圍巾》。她把書翻了翻,看了幾段,就表示喜歡,紅著臉問我帶的書多不多。她的意思我明白,是想讓我把《紅圍巾》送給她。我說這樣吧,等我臨走的時候,把書給您留下。隻是現在您還不能拿走,因為我自己還要看。她看著我,樣子似有些不解,問:這書不是你自己寫的嗎?言外之意是,自己寫的書自己為什麼還要看呢?我說:不錯,是我自己寫的書。我這人有個毛病,愛看自己寫的書。離開美國的前夕,那位女士請我們到她家做客,我才把《紅圍巾》作為禮物送給她。

你說我敝帚自珍也好,笑我不自量也好,反正我說的是實話。出門在外,帶一本自己的書,對我來說已成了一種習慣。把書打開,不管翻到哪一篇,仿佛打開了一扇門,裏麵有個人把我輕輕一拉,我就進去了。語言是一個好向導,她把我帶到這兒,帶到那兒。裏麵的情景讓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還有些觸景生情。常常是,淚水辣了我的眼,我隻得中斷閱讀,把眼淚搌一搌,再接著看。看完一篇,我悄悄感歎:虧得自己會寫點兒東西,這一輩子活得總算不虧。

在寫一篇長一點的小說時,寫之前我曾給自己定了四條標準:看了還想看;願意帶在路上看;願意送給朋友看;不論從哪裏看起,都得看得進去,並有所得。這四條標準不是什麼硬標準,是軟標準。不是外向的,是內向的。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第一個標準主要是對情感而言。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為了表達感情,都是以情感美為中心。我要求自己寫的小說,情感一定要飽滿,真摯,首先能夠感動自己。第二個標準主要是對味道而言。那種味道是漢字的味道,中國的味道,民族的味道。漢字的味道有天生的成分,也需要後天的調配。隻有調配得當,色香俱佳,味道才會深厚綿長。第三個標準主要是對語言而言。一篇小說是否拿得出手,要看它的質地如何。而它的質地是通過語言呈現出來的。我重視語言的靈感,認為賦予語言以靈感,語言就是個性化的語言,就是活的語言。沒有靈感的語言是僵死的語言。第四個標準主要是對細節而言。看小說其實就是看細節,好的小說都是細節好。好的細節都是形象化的,審美化的,心靈化的,而且有著較高的密度。當然,每一個標準都不是孤立的,它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輔相成,互相支持,才有望使小說耐看一些。

我像仰望星空一樣,對經典心存敬畏。我從不敢把自己的小說與經典相聯係,更不敢奢望把自己的小說寫成經典小說。把小說寫得經得起看,對我來說已經是很高的目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