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中旬,我們去德國參加法蘭克福書展開幕式之後,順便到德國的又一座城市科隆看了看。科隆以教堂聞名。據說在全世界所有教堂中,科隆大教堂的建築高度海拔最高,離天最近。我們到那裏一看,見教堂的尖頂直插雲天,果然名不虛傳。我仰著腦袋看了一會兒,因天上的雲在動,仿佛教堂也在移動,看得我有些暈眩。我這裏倒不想對教堂多說什麼。翻檢日記,見兩件小事頗有意趣,不妨說給大家聽。
為狗討錢
在科隆期間,我多次在街邊看到這樣的小景:在兩座建築夾道的石頭台階下部,順勢半躺著當地的一個男青年,男青年腳邊俯首臥著一條狗,狗的嘴前放著一個圓形的容器,裏麵扔著少許零錢。顯然,男青年是向過路人討錢的。但他不是以人的名義討錢,而是把狗引到前台,以狗的名義討錢。他不指望人同情人,指望人們同情一下他的狗,為狗獻一點愛心。男青年腳上穿著很好的皮靴,樣子一點都不落魄。他的狗呢,是一條大型狗:狗身上幹幹淨淨,保養得也不錯。有人走過,男青年並不伸手,也不開口。隻是他的狗眼睛略嫌羞澀地看著走過來的人,神情有些可憐巴巴,仿佛在說:各位女士,各位先生,看在我們是人類寵物的份兒上,給我一點錢吧!有一次,我的一位同事禁不住對狗誇了一句,說這隻狗挺乖的。男青年聽見我的同事誇他的狗,便馬上示意讓我的同事給他的狗掏錢。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我猜想,作為一個身體健壯的男人,男青年若直接向路人討錢,會擔心有失做人的尊嚴,便想出了這個以狗代過的辦法。在科隆大教堂門口,每天都有不少人在那裏掙錢。他們有的裝扮成卓別林,有的裝扮成蝙蝠俠,或長著翅膀的天使等,吸引人們與他們合影,他們收一點錢。他們這樣做無可非議,不失尊嚴。而那個企圖拿狗當幌子的男青年,最終還是有失尊嚴。須知狗並不會支配錢,他們共同討來的錢,還是由男青年支配。男青年使用的是間接討錢法。
問題到這裏並沒有結束,我還說的是,不僅男青年失去了尊嚴,連他的不會說話的狗也失去了尊嚴。人需要尊嚴,難道狗就不需要尊嚴嗎?
往腦門上貼歐元
我們在科隆還聽了一場音樂會。那是羅馬尼亞的一支爵士樂隊在科隆大教堂附近的音樂廳演出。平生第一次聽西洋爵士樂隊的演奏,沒聽之前我蠻期待的。一旦開聽,我未免有些失望。樂隊的樂器多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銅號,聲響相當單調。他們演奏的每一支曲子節奏都很快,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更讓人難以承受的是,他們的演奏有著轟炸般的效果,使聽者的每一根神經都仿佛麵臨嚴峻考驗。可是,我發現德國的那些男女青年卻聽得如癡如醉,異常忘我。我們座位的前排坐著幾位美麗的女青年,音樂一響,她們就隨著音樂的節奏舞手,揮拳,繼而抬臂,扭肩,表現得激情四射。隨著音樂會進入高潮,全場男女青年都站立起來,在原地踏著爵士樂起舞,口哨聲、喊叫聲在同時推波助瀾。音樂會結束,樂隊退場的辦法是從舞台上走下來,一邊繼續演奏,一邊從聽眾席穿過。我以為這是謝幕的一個方式,不料他們走到音樂廳大堂,仍在那裏演奏不止。聽眾也沒有散去,他們把樂隊圍在中間,轉著圈兒地圍著樂隊跳。不少人買了啤酒,他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手舞足蹈。那種場麵很像是一場狂歡,音樂、時尚、市場、青春、互動等相加形成的狂歡。這種狂歡是很感染人的,我常不知不覺也加入狂歡的行列。
有一位號手,大腦袋,禿頂,光光的前額像一個平台。號手吹得很賣力,以致“平台”上出了一層汗。在陽光的照耀下,號手的額頭閃著水光。這時,我看見一個男青年,拿出一張歐元,炫耀了一下,啪的一下,把歐元貼到號手的腦門兒上去了。這一幕讓我吃驚不小,我覺得那個青年這樣做很不好。你想對號手有所獎勵,可以把錢交到人家手裏,或塞進人家的口袋,幹嗎把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幣貼在人家腦門兒上呢!一個人的腦袋是一個人最尊貴的地方,你把錢貼在人家腦門兒上,別管怎麼說,都顯得對人家不夠尊重吧。我想,羅馬尼亞的號手也許會生氣,也許會一把將歐元抓下來,攥成一團,扔在地上,再踏在腳下。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號手倒是把歐元取下來了,他以很快的速度把歐元裝進自己的口袋裏。號手一點兒都不生氣,好像吹得更加來勁,更加興高采烈。讓我想不到的是,那個號手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光腦門兒是一個優勢所在,他一邊吹號,一邊忙裏偷閑用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腦門兒,仿佛在說:貼,貼,繼續貼,貼得越多越好!有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腦門兒上果然又被貼上了新的歐元。我想為那個號手歎氣,他的行為真是有失尊嚴。尊嚴是什麼?一個人的尊嚴首先是自重,自尊。如果連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還有誰會尊重你呢?在這個物化的世界,金錢對人類尊嚴的傷害實在是太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