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牆內外的生活(1 / 3)

英俊。他叫田雲玉,說話帶有淡淡的東北腔一一一

那次,主席去湖南。專列駛入空曠山野,他忽然命令停車。

主席外出巡視,常有這種一時興起的臨時停車。他走下火車,深深吸吮山野清新的空氣,呼吸之聲可聞。頭緩緩轉動。凝神四望,目光停在一個石岡上。岡上有鬆,可以聽到碉秋鳥鳴。他向小小石岡走去。他喜愛鬆樹,喜歡散步。他走得很快。

鐵道路基下有條小路,向右蜿蜒著伸向石岡。他沒有走那條路,提前平凡未下了路基,踏著青草碎石從左邊向石岡走去。我們衛士和警衛人員尾隨著主席走,另有一些工作人員選擇了那條小路。我們發現,主席走的路越來越難走,開始隻是多些坎坷。漸漸地,出現了帶刺的灌木叢和沒膝的蒿草,便有人心疼自己的好褲子,猶豫著邁不出步。再看看那些走小路的人,已經快到岡腰了。

“主席,那邊有路,走那邊的路吧?攝影組的胡秀雲住腳建議。

“路是人走出來的。”主席在灌木叢和蒿草叢中艱難地迂回,興致勃勃。可是,他的麵前橫了一條溝塹。

“主席,回去吧,還是繞那條路上吧。你看他們都快到頂了。”胡秀雲指著岡上喊。

主席站住腳喘氣,望望岡上的人,搖搖頭:“我這個人哪。從來不肯走回頭路。

胡秀雲明智地繞回那條小路去,朝著岡上地。主席望著她婀娜輕盈的身影,笑著問我:“你是追她去呀還是跟著我走?”

我臉紅了。那時,我和胡秀雲雖不曾開始談戀愛,但已經有些“敏感”。我說:“我跟主席走。”

主席又望住大家:“你們呢?”

“我們跟主席走。”

“那好。我們就試一試。主席說著將太平那麼斜著劃了一道,仿佛概括了一切不易表達的含義。我們幾個衛士挽扶著他,尋覓,探索,過溝塹,繞陡壁,用十幾雙腳踩倒蒿草,膛開灌木叢,終於上了岡頂。我們出汗了,大口大口喘氣。然而,我們馬上忘記了辛苦。在我們麵前,展現出一個遼闊燦爛的世界。大片大片的田野伸入朦朧霧氣籠罩的天地盡頭,河流湖塘像銀線串起的一顆顆璀璨的珍珠。竹叢掩映的村莊,點綴在綠色的世界裏,輕柔的炊煙在村莊上空嫋嫋遊蕩。我們聆聽著誘人為風聲和樹葉喧嘩的簌簌聲,心房快樂得撲撲亂跳。有人伍忍不住朝著遙遠的地平線喊:噢嗬嗬……

早上來的人已經興趣索然,說:“我們比你們先上來,快了一倍多。”

主席問我:“你說這次誰的收獲大?

我說:“咱們的收獲大。”

主席環指早已上崗的人們說:“你們呀,不懂得享受。”

這件事過去了二十八年,對我來說卻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一樣。田雲玉帶了回憶思索的表情,深深吸口氣。又說:我說覺得這件小事反映了毛澤東的性格,甚至反映了更多更深刻的無法一下子說完的內容……

我是黑龍江省雙城縣人。1952年7月,我十二歲,高小畢業了,不願去當會計。聽說沈陽來人招工,去給蘇聯專家當招待員。那時,我們把沈陽叫奉天。以為全國再沒有那麼大那麼好的城市了,便跑去報名。擠在報名人中不曾到前麵,招工的人便先發現了我:“這個小鬼好。你過來,過來呀!”

我擠到前麵,他簡單問幾句便說:“趕快回去準備行李吧,今天就送你走。

家裏負擔重,父母已不得我早些出去掙錢。打起一個小行李卷我就上火車了。

在沈陽東北行政委員會專家處工作一年,中央辦公廳又來東北選服務員,把我選中了。事後才知道,毛澤東去莫斯科訪問時,曾在東北交際處停留休息,說東北的小夥兒樸實聰明。所以葉子龍、汪東興、李銀橋便從東北調了一批小青年去中南海服務。

我們在香山集訓一個月,便步入紅牆,走進中南海。不少同誌分配到各位首長身邊,我卻留在中南海招待科當招待員。我不服氣。我為什麼不能到首長身邊?悄悄打聽,原來領導有話:田雲玉那個小鬼。活潑有餘。紮實不足,還是個毛孩子呢。鍛煉鍛煉再說吧。

我便學習穩重。對著鏡子練表情,力求像個大人樣兒。可惜,我那時還沒有發育起來,身體單薄,再裝老成也不像個大人。

不過。我見首長的機會並不少。那時。毛澤東召集會議多數在頤年堂,劉少奇和朱德召集會議多數在西樓大廳,中央委員會、書記處和政治局開會經常在懷仁堂,負責招待工作的都有我。看來領導列、我還是信任的。我這樣安慰自己。

最先對我產生興趣的是彭德懷。一次會議休息中,他忽然走到我麵前,兩腿一叉,雙手插腰,我麵前立刻像樹起半截塔,不由人不肅然。我緊收雙腳,立正了。同時聽到很大的聲音在問:“小鬼,叫什麼名字啊?”

“報告首長,我叫田雲玉。

“多大了?”

“十六。”

“十六不小了。那時候我有幾百個小鬼,十一二歲就走完了兩萬五千裏長征。”

我心裏很熱,他是第一個把我當大人的首長。我向領導鄭重聲明:“十六不小了。這是彭老總說的!

我要能到彭德懷身邊去工作該多好?我很羨慕那位老鄉何玉貴,他就分配到了彭德懷身邊。不過,命運已經悄悄為我做了另一種安排。

江青常在頤年堂後麵的含和堂看電影,領導派我去服務。我給她送茶,感覺到她注視我的目光。當我輕輕退下時,我憑直覺知道她還在注意我,並且向旁邊的人了解我。後來我發現,當我做服務工作時,江青帶著衛士張仙鵬從一旁觀察過我。於是,我意識到命運要有變化。我的直覺很少欺騙我。

果然,就在1953年底,科長同我談話,準備調我去毛澤東身邊工作。我自然高興激動。談話之後,張仙鵬便領我會見毛澤東的衛士長李銀橋。李銀橋又同我談話:“歡迎你來我們一組工作。先值副班,熟悉熟悉情況,由老同誌帶帶,以後再值正班。”

那時,在毛澤東身邊值班叫正班,在江青那裏聽招呼的叫副班。副班主要是協助正班做工作,協調毛澤東與江青的活動。比如毛澤東要找江青和孩子們一道吃飯或了解她們生活學習情況,副班便須如實彙報。

江青的事主要是由她的護士照顧,衛士隻負責她的吃飯及外出活動,並隨時向她彙報毛澤東的起居行動。

我值班前,汪東興又同我談一次話。主要是強調工作的意義和重要性,囑咐我不要辜負組織上的希望。談話後,我開始值班,並由老衛士李家翼帶班。

早晨,李家翼叫我端著飯盒,隨他走進江青臥室。江青沒有起床,穿一身睡衣。她那時還年輕,頭發烏黑濃密,皮膚白哲光潔,慵懶地依了靠枕,一種鬱鬱的端莊神氣彌漫著她的整個姿態。

“江青同誌,飯好了。”李家翼小聲說,輕步走到床尾。那裏有個搖柄。他熟練地搖動。床頭緩緩升高。江青上身隨著床頭一道升高,坐起來。李家翼又將一張特製的木桌拿過來,朝床上插去,嵌在床上,桌麵正好在江青胸前。她將右臂支了桌麵,望住我。於是,我便莫名地戰栗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呀?她的聲音像是跟小孩子問話,但聲調有些尖細,像被誰卡住了脖頸。

“我叫田雲玉。”我聲音發沙,有些透不過氣。

“多大了?”

“十。十六歲。我抖得厲害,碗盤在飯盒裏響,可是怎麼也控製不住。我想過去替她擺飯,又無淪如何邁不動步。我簡直要暈倒了,求援一般去望李家翼。

李家翼接走飯盒,把飯菜擺到江青麵前。

“你不要緊張,小鬼。”江青笑了笑,拿起筷子,說:“你先在我這裏工作幾天,熟悉熟悉情況。”

我點點頭,好像已經喪失了說話能力。江青注意到我的狼狽樣,把筷子揮一樣:“好了,你先去吧。以後慢慢會熟悉,熟悉了就不會再緊張。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退出屋的,恢複常態後才發現,內衣全被汗濕了。

不過,三天後這種緊張感便全消失了。我也可以熟練地為她搖床、插桌子、擺飯菜了。

江青早飯都是在床上吃,像某些外國電影裏演的那樣。她生活講究規律,一日三餐。不像毛澤東,吃飯沒有一個準點,隨心所欲。他的早飯是麵包、黃油,有時也吃半個小饅頭。喝稀粥。拌幾樣小菜:雪裏紅、鹹豆、腕黃瓜。醬豆腐。中、晚西餐要有些像樣的菜。她愛吃蓋菜、空心菜。寬菜、芹菜、油菜和白菜。菜的纖維切得很短,用肉絲或肉未來炒。有時也加些木耳蘑菇,菜要炒得清淡。如果身體不舒服,她就把青菜搗成菜泥吃,每天不能少了青菜。

她喜歡吃燒排骨,尤其喜歡吃魚。午飯若沒有魚,晚飯就一定要有。她喜歡吃鯽魚、鰱魚。胖頭魚等刺多肉嫩的魚,不大吃鯉魚。馬哈魚醃了當鹹菜吃。偶爾搞到鰣魚,她自然吃得更香。中晚兩餐都有砂鍋湯,一般是排骨湯或魚湯。

江青還喜歡吃小嫩雞,做成紅憫,比鴿子大不了多少,一隻小碗便裝下,吃的時候細嚼慢咽.認真品味。她的飲食與她的身份相比,不算過分。隻是口味苛刻,有點“美食家”的樣子,一般廚師伺候不了。毛澤東的廚師便伺候不了她,隻有廖炳福師傅能做她的菜。

江青吃飯是在自己辦公室或臥室。毛澤東吃飯也是在他自己的辦公室或臥室。偶爾到一個桌上吃飯,也各是各的菜。毛澤東的菜粗糙簡單,隻要辣隻要鹹就行。菜經常是整棵整棵炒來吃。他的好菜無非就是油大點,比如來碗紅燒肉。大家都說他是改不了的農民習慣,他自己也承認。我在中南海工作期間,毛澤東幾乎沒動過一筷子江青的菜。江青倒是常夾一筷子毛澤東的菜嚐嚐。因為毛澤東喜歡把辣子與革命性聯想係在一起。江青在他麵前必要辣一辣嘴。她曾試圖改變毛澤東的飲食習慣,始終沒成功,還鬧出許多風波。毛澤東是不容別人束縛他限製他的。

事實證明,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並不容易。適應毛澤東不適應江青的幹不長,適應江青不適應毛澤東的也幹不長。而他們兩人的脾氣。稟性和生活方式又是那麼不同,工作的難度自然要大些。比如醫生徐濤、衛士李連成就是適應毛澤東不適應江青,後來不得不離開。又比如鍾順通,在江青那裏工作很勝任,在毛澤東那裏就行不通。毛澤東總是說:“年紀大了,年紀太大了。”我納悶,年紀大了能算什麼問題?後來才漸漸理解毛澤東的心情。他的睡眠起居都是由衛士負責,若衛士年紀大了,他身邊的有些事就不好意思讓衛士幹。他隻喜歡小鬼。無論按摩、擦澡還是灌腸,叫小鬼幫忙他心裏不感覺別扭。

我那時天真活潑,頭腦簡單,一身孩子氣,但是工作起來還算機靈勤快。江青對我還滿意,便讓李銀橋引我去見毛澤東。

那天,毛澤東正在臥室,靠在床上看報紙。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也許是因為在江青身邊工作了幾天,膽子大了,我竟一點沒有緊張,站到毛澤東麵前,還敢笑眯眯地望住他。

於是,毛澤東不曾開口,臉上有了笑。我從他眼神裏看出,他一見便喜歡我。

“小鬼,叫什麼名字?”

“我叫田雲玉。”

“怎麼寫的?”

“田地的田,雲彩的雲,玉石的玉。”

你這個名字不錯麼。有天有地,玉石又那麼寶貴。天地之間人為貴。你是什麼地方人?”

“黑龍江雙城縣。

“家裏還有什麼人?

“有爸爸媽媽,有爺爺,我們兄弟姐妹六個。

“噢,是個大家庭了。”毛澤東點點頭,又問:“在我這兒工作願意不願意呀?”

“願意。我用力點一下頭。”

“那好吧,你就在這裏工作。”毛澤東重新拿起報紙看,李銀橋便帶我退出來。

我仍然由李家翼帶班。他值正班,我跟在旁邊,看他怎樣給毛澤東端飯。擦澡。按摩、灌腸。在班上看過,下來就練習。端飯、擦澡一看就會,按摩就要學習了。毛澤東夏天蓋一條單子或蓋一條毛巾被,冬天要蓋三條毛巾被。我到他身邊時,他是蓋兩條毛巾被。按摩時將手伸人毛巾被,主要是按摩兩腿。手貼緊。五指張開,用手掌心的握力促進血液流通。以此為主,配合揉、搓、按、捏。拿等等手法,一般都是從腳到大腿根的順序,循環往複。

真正難學,使我下了番功夫的是灌腸。

毛澤東有習慣性便秘。可是他消化吸收能力大強,常幾天不大便。大使時量也很少。聽老同誌講,長征時毛澤東經常一星期才大使一次,到了延安也是如此。我到毛澤東身邊的前幾年,他一直灌腸,直到大躍進前後,灌腸數次才降下來。”

我第一次獨立值正班時,工作很順利。特別是灌腸,一次便將連接膠皮管子的木塞送到位置。毛澤東準備睡覺時,我照顧他服下第一份安眠藥,便開始為他按摩。這時,毛澤東望著我,把幾天前剛問過的問題又問一遍:“你今年多大?”

“十六……快滿十六周歲了。”

“你家裏都有什麼人?”

“爸爸媽媽,還有爺爺……

“你父親是幹什麼的?”

“打鐵的鐵匠。

“哦,你是鐵匠的兒子啊。你會打鐵嗎?”

“不會。

“那你不能繼承父業了,到我這裏來幹啥?”

“還是給主席服務好。”

“不見得吧?”毛澤東望著我的時候,目光有些異樣。直到後來他反複要送我上學去時,我才明白那目光中包含的全部心思和感情。他對一些小事記憶不是很好,又問他間過的話:“你家是什麼地方?

“黑龍江省雙城縣。”

“雙城縣,為什麼要叫雙城縣哪?

“我也不清楚。”

“是不是還有個單城縣呢?”

“沒有,沒聽說過。”

“不對,肯定有。有雙城必有單城,而且是近鄰,不信你回去問問。

我聽了一怔,以為毛澤東是瞎猜。可也當了回事。後來探家問了老人,父親和爺爺都說隻有雙城縣,沒有單城縣。我把這話告訴毛澤東,毛澤東連連搖頭,固執己見:“有,肯定有單城縣,你爸爸爺爺都說得不對。”我說:“他們生下來就是那裏人,還能不知道?”毛澤東特別自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雙城縣建了幾百年?你爺爺才活了幾十年,他孤陋寡聞。”我不敢跟主席爭,隻在心裏認為他是自以為是。然而,到了70年代,我到家鄉的縣廣播局,無意間跟局長問一句:“過去主席問我一句話我始終答複不了,是不是曆史上這一帶還有個單城縣?”局長說:“大有了。現在單城公社過去就是單城縣,後來合並入雙城縣。”他說著,還找來縣誌。果然如此!我當時感歎不已:毛澤東確實善於分析問題作出正確判斷。

經過半年,我跟毛澤東及江青已經很熟悉,言談舉止也隨便了,本性也暴露無餘:孩子脾氣,單純幼稚,怎麼想怎麼說,毫無精神負擔。能吃能幹,敢哭敢笑,會頂嘴也會認錯。毛澤東有一次忍不住拍著我的頭說:“小田,我跟你合得來,我很喜歡你。

大局已定。汪東興和李銀橋來征求毛澤東和江青對我的意見,毛澤東和江青都說:“不錯,小鬼在這裏幹得不錯。

毛澤東對我們這些“身邊的人”都很關心,但具體到每一個人,又不一樣。比如對老同誌,政治上關心多些,說話也是正麵內容多些。對李銀橋要求尤其嚴格,有時批評也多些,有一種“同誌式”關係。對徐濤那樣的知識分子,態度又不一樣。說話時討論的口氣多,爭辯某一問題時帶著幹等的氣氛,並且從未不曾向徐濤發脾氣。對少言寡語老實勤謹的衛士,他說話便也跟著變少,三言兩語說明意思就行,多餘的話不講。跟我話就多了。幾乎每次給他按摩時都要聊天半小時,並且無話不說,沒什麼顧忌。我能體會到,毛澤東對我近似一種溺愛。這使我後來變得驕傲,常跟別人耍態度。有一次我想嚐嚐炊事員給毛澤東炒的菜;炊事員攔住我不許我下手,爭吵起來。我將西紅柿劈麵擲去,擊中他臉孔,紅湯順臉直淌到衣服上,為此挨了嚴厲批評。這類事不少發生,江青多次說過:“都是我們把你寵壞了!

確實,毛澤東和江青對我有些“寵”,就連別的衛士和醫護人員也有這種感覺。同樣的事情,別人辦錯了要挨批評,我辦錯了格格一笑便過去。別人聽批評,話不多,卻嚴肅得難以承受。我挨批評,聽聲音很大,但裏麵分明缺少了嚴肅,便露出一種親昵,不去讓人緊張。有時,毛澤東同我談話就像父親對兒子一樣輕鬆隨便。

那天,我為毛澤東按摩,他又盯住我打量,忽然問:“小田,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

“哎,我這記性!”他拍了拍飽滿的額頭,又說:“你這麼小就在這裏,那不把你耽誤了?我送你上學校好不好?”

“不好。”我搖搖頭,“還是在您這裏好。”

“沒出息!”毛澤東皺起眉頭,“為什麼不願意上學?你就沒點誌氣?”

“我年紀大了。”

“你還小,才十六歲麼。

“十六歲上大學還小,上小學就太大了。”

“你已經小學畢業了麼,可以上速成中學。

“再等兩年吧……”我含糊其辭。

“你呀。”毛澤東指點著我搖頭歎氣,“你就不能向張寶金學習?他就有誌氣有出息。你就是像李銀橋一樣,不願意上學!”

張寶金曾經是毛澤東的衛士,工作一般。在香山時,劈木柴吵醒了毛澤東,毛澤東發脾氣訓他,罰他的站。但是他愛學文化,毛澤東對他這一條非常喜歡,罰站之後便送他上了大學。毛澤東常對我們衛士和警衛人員誇張主金,幾乎一聊天就要提起他,讓我們向他學習。張寶全體息時看望毛澤東,毛澤東每次必見,再忙也要同他聊一會兒。他過去的衛士來很少有人能享受這種優待。

過了沒幾天,毛澤東舊話重提,顯然是經過了考慮:“這樣吧,你不願意離開我,那咱們簽個協議,你去上學,星期天和假期都回我這裏。

我哼哼著不表態。

毛澤東皺起眉頭,口氣有些不滿:“你也大沒出息了!你現在年齡還小,正是上學的好時候,學了文化多為人民做些工作。連這點道理也想不明白?”

我低頭不語,我是真不想去上學。

“不要你弄了!毛澤東生氣了,就像父親跟兒子生氣一樣,把腿一蹬,我便停止按摩溜下床。他大聲說:“你回去想想,想好了再來見我!

過兩天,又輪我值正班。毛澤東正躺在床上看書,準備睡覺。我一進門,他便放了書,兩眼盯緊我。那目光我至今還記得清楚,既厲害又慈愛,氣惱中深藏了期待。

我難為情地笑笑,試探著去為他按摩。他沒有拒絕。但是不說話,就那麼望著我。

按摩時我時而坐,時而跪,因為總保持一種姿勢容易累。今天無話,又在毛澤東的注視下,尤其累得快。我不時變換姿勢,手腳總覺得不自在。”

“想好了沒有?”毛澤東終於張口了,我身上稍輕鬆一些。他說:“我還是要送你上學校去。張寶金這個同誌是很有上進心的,學習後,知識有了,眼界寬了,會思考了,社會經驗也多了。你要下決心向他學習。”

“我都快十八了……”

“借口”毛澤東深深喘著氣,放緩音調:“李世民你知道不知道?李世民是古代一個青年將領,十八歲領兵打仗,後來當了唐朝皇帝。你也十八歲,連大學也不敢上?”

我不敢再堅持,小聲說:“主席你這麼講,那我就去吧……我聽你的話。”

“這就對了。”毛澤東臉上流出笑意,“那好,我起床以後你就把汪東興叫來,我跟他作交代。”毛澤東像辦完一件大事似的,笑眯眯對我點頭,然後便拿起書看。他是真高興了,動彈了一下腿說:“好,很好。使點勁,小腿那裏多捏捏。”

我一直按摩到毛澤東入睡。我明白,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為主席服務了。

我退出毛澤東臥室,馬上向汪東興、李銀橋作了彙報。汪東興皺起眉頭問:“你很想去上學嗎?”我搖搖頭,哼卿著說:“我也沒主意了。上小學我就貪玩。語文還湊合,算術不及格……”汪東興主意已定,但是沒明說,繞出繞水提醒:“培養一個人在主席身邊服務也不容易啊。我說:“不是我要走,是毛主席一再讓我去上學。”汪東興點點頭:“那好吧,我知道了。

我和汪東興一道在值班室守候。四小時後,電鈴響了。我匆匆走進毛澤東臥室。

毛澤東正在看報,一見我便問:“告訴汪東興了嗎?”

“告訴了。

“你叫他來。”

“先不忙。”我去涮一條毛巾請他擦臉,然後再照顧他漱口。毛澤東每次醒來都是在床上擦臉漱口,並不馬上穿衣下地,他習慣在床上讀各地報紙。我沏好茶水,濃濃的,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再去叫汪東興。

汪東興來到屋裏,毛澤東放下報紙說:“我和小田講了,他已經同意,送他去學校學習。你具體辦一下。”

汪東興不像往常那樣回答“是”。他搖著頭態度很堅決:“不行。主席,我不同意。”毛澤東有些詫異地望住汪東興。汪東興有堅持個人意見的時候,但是從來不曾用這種毫無商量餘地的口氣講話,特別是在毛澤東麵前!他翁聲翁氣話:“培養一個人在這裏服務不容易。他剛熟悉了,而且幹得不錯,馬上走怎麼行?再說,臨時找人培養頂替也不可能。

“叫他去。”毛澤東顯出不悅,“就缺他一個人嗎?不能為我耽誤他一輩子!

“他不隻是為主席一個人服務,也是為黨做工作,我不同意他走。”汪東興固執起來也真夠可以。他又把我抬出來擋駕:“再說,小田也跟我說希望在主席身邊繼續工作幾年。”

“怎麼回事?”毛澤東一下子望住我。我立刻低下頭。其實我什麼主見也沒有,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辦。毛澤東還在責問:“怎麼睡一黨的工夫就變卦了?我瞟一眼汪東興,既不好承認變卦,又不好說沒變卦,索性不吱聲。

“你這個人哪,”毛澤東扔下報紙,點燃一支煙,頭朝一邊側轉,不再看我們。歎了一口氣,“唉,你這個同誌!”

汪東興又彙報兩件事便退出去。我看看表,該下班了。不敢馬上走,想探明主席是不是還生氣?待他吸完煙,我便拿來衣服請他穿。他掃我一眼.停了停,還是把胳膊伸進袖筒裏。於是,我鬆了一口氣。

“咱們講得好好的,為什麼又推翻?”毛澤東下地之後,用埋怨的口氣說:“搞得我也被動!”

我知道他火氣已過,便不再多說,一笑了之,退出房間去向小封交班。

然而。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毛澤東把李銀橋叫去,說:“你們這些人缺少文化知識,缺少社會經驗,不學習不行。你要帶個頭,把學習搞起來。不久,他又把汪東興叫去,商量組織了中南海機關業餘學校。讓負責他的警衛工作的一中隊全體及我們這些衛士都去上學。中南海裏隻有毛澤東為身邊的工作人員辦了這個學,由李銀橋從他的工資和稿費裏拿出錢,為我們請教師,購買一套書本和學習用具。課堂就在毛澤東居住的西院或一中隊駐地。經過幾年學習,我們分別達到了初中和高中畢業的文化水平。有的同誌還學了大學課程。

毛澤東始終沒忘記要送我進正式學校學習。到1960年他送我進入人民大學預科班,那是後話了。毛澤東就是這樣:他隻要想幹的事,不論聽到多少個“不”.最後總是要幹,而且非千成不可。

1956年,國家調整工資,我是憋了很大勁,抱了很大希望。

在一組裏,我的工資最低。三十六元五。李連成和我參加工作時間差不多。比我高三級。封耀鬆比我晚進中南海,也比我高一級。不比不生氣,越比氣越大。一組討論調級時,衛士長李銀橋和全組衛士都同意給我長兩級,並且上報到警衛局。

我滿心歡喜,組裏的同誌夠意思!又惴惴不安——錢不到手不算完麼,可千萬別節外生枝。

越怕出鬼越出鬼。上級領導不同意給我長兩級。李銀橋給我做工作,說領導經過調查,其他首長身邊的工作人員與我情況相同的還有不少。上級掌握平衡,隻同意給我長一級。

我聽完第一句就開始掉淚,喘粗氣。後來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便嚎啕起來,大吵大鬧。領導說得很凶,鬧到最後也沒能多長一級,反而留下了大麻煩。

1957年開展反右鬥爭,中南海機關貼大字報,其中有我一張。大標題:一登龍門身價十倍。小標題:田雲玉哭哭啼啼要兩級。

糟糕的是毛澤東來看大字報了!

我跟在毛澤東身後,提心吊膽,暗暗祈禱:阿彌陀佛,千萬別叫毛主席看見那張缺德的現眼的大字報……

然而,冥冥之中像有什麼幽靈同我作對。毛澤東邊看邊走。時停時動,左不拐右不彎,徑直朝著批判我的大字報走過去。我的心就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了!

“主席,看那邊,那邊大字報多.我的聲音有些顫抖,真想一把將毛澤東拉回來。

“看完這邊再看那邊。”毛澤東正看得認真;根本不曉得我在受罪。二步。三步……嗡一聲響,我全身骨節散架了一般癱軟。毛澤東站到了批我的那張大字報前。幸虧他表情毫無變化,也不曾扭頭看我,就那麼一聲不響讀大字報,讀過一遍又讀第二遍。大概是過了“臨界點”.我反而不像最初那麼緊張狼狽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那就厚起臉皮麵對現實吧!

“嗯,”毛澤東雙肩一沉,哼出一聲。頭緩緩轉過來,並無惱怒,甚至還挺和藹。望著我拖長聲音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提級時啊!

就說了這麼一句,便繼續往前移動著看大字報。我臉上仍火辣辣發燒。身上已經卸去重負。後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看到群眾傳抄的毛澤東文章中也出現過這句話。

不久,在一次值班時,毛澤東吸著香煙打量我,若有所思。忽然說道:“小田,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你看好不好?

我望住他,茫然點頭。

“我準備從我的工資裏拿出錢來給你發工資。你的工資不要國家來負擔,我來負擔。你看多少錢合適?”

我開始有些憎,隨即臉燒起來,心也怦怦跳。什麼話也講不出,腦子裏隻是轉悠那張大字報,感覺極度難堪。

“你現在拿多少工資?”

我喉嚨抽搐著幹咽一下,囁糯:“四十三元。”

“你兄弟姐妹七個?”

“嗯。”

“你是老大。

“嗯。

“生活要困難些了?

我默默點頭。

毛澤東把頭伸近我,放低聲音:“我給你六十元錢可以不可以?”

一顆小火苗突地燃起在心房,迅速彌漫全身。六十元!這比調兩級還高啊!我身上開始燥熱,喘息變粗,嘴唇動了動,那個“行”字差點蹦出來。可是,火焰轉瞬又熄滅。怎麼能讓主席拿錢呢?

“你是不是還覺得少?”

“不,不不!”我突然醒過來,嘴巴不曾受頭腦支配,完全是遵循著一種本能的驅使,急促道:“這不行,我是國家幹部,怎麼能拿您的工資呢?那樣一來,我不成了您私人的人了?”

毛澤東一怔,顯出始料不及的表情。沉吟一下,點點頭:“嗯一一你講的也有道理。就這樣吧。”

這時,我又悵然若失,深深懊悔起來——機會失去了!二十年後,懊悔更大。當初若拿了毛澤東的工資,我調離他身邊時。必然不會降薪。這是共產黨的政策。那麼,我的工資就不會像現在這麼低了……

這種懊悔心情是很折磨人的,我開始失眠。幸虧兩天後發生的另一件事衝淡懊悔;使我能重新入睡。

那天上午,毛澤東準備睡覺。

正值盛夏。天氣悶熱,蟬聲煩人。每逢這個季節,毛澤東那張補了補丁的枕席便不夠清涼,他的辦法是在枕席上放幾張看過的報紙。那時我們不懂鉛字油墨對人體有害。

毛澤東服過一次安眠藥,我便開始替他按摩兩腿。他懶懶地揮一下手:“天太熱,不要搞了。跟我聊會話吧。”

我坐到他的床頭,發現他枕著的報紙已濕,便替他撤換幾張。

十小田哪,四十二元更少了些。不過,比我過去要強多了。以前我在北京工作的時候,薪水隻有八元錢。我到街上吃過一次包子,那包幹好吃極了……”他回憶著吮吮下唇,又說:“你們現在經常吃包子吃位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