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肉性格(1 / 3)

他臉孔略顯瘦削。瘦削的臉型出枝角,男子氣足。單是相貌剽悍倒也罷,偏偏他又穿警服,腰上常佩槍,某種人見了不免心裏要犯嘀咕。但我們見麵親,可以隨便”侃大山”。

你看銀幕上的“毛主席”表演得像嗎?

貌合神離,少了血肉和性格。

作為貼身衛士,你曾經很接近毛主席了?

吃穿住行,形影不離。

談話多了,便不能平靜。感覺毛澤東是人不是神。但他確確實實是偉人,極偉大的人。

衛士長李銀橋回來了。拿起我寫好的決心書:我犧牲自己也要保護好毛主席。

“哈哈,你還能寫出一句活麼。一句話錯兩個字。”衛士長難得一笑,將滿頭黑發那麼一甩:“走吧,跟我會見毛主席。

走進毛澤東書房,我一下子張大嘴巴:天哪,這麼多書!比我認識的字還要多千百倍,滿屋書架都要脹裂一般。毛澤東坐一張藤椅伏案閱讀。燈光炫目,他全身閃耀出麥芒一樣長短不齊的光,我不知是淚水折射的緣故,以為毛澤東真是全身放光芒。

“主席,他來了。”衛士長小聲報告。

“晤,你叫什麼名字啊?”毛澤東仍在看書。連問兩遍不聽見回答,便緩緩扭回頭。

我癡癡僵立,無聲無息。淚水像小河一樣淌。

毛澤東起身來到我身邊。大手輕輕按在我的頭頂上,將頭發揉搓,就那麼隨隨便便一拍:“嘿。還是個娃娃呢。

於是,我醒了,光芒斂去,看清一張早已熟悉的麵孔.本能地叫出一聲:“毛主席!”

“嗯,”毛澤東點頭,“你叫什麼名字啊?

“封耀鬆。”

“噢,那你是不是河南開封市那個封?”

“不是的。是一封信兩封信的封。”

“哈哈哈。”毛澤東開心大笑,手指頭按在我胸前第二顆鈕扣上,“不管你有幾封信,不開封你就看不見信噢。那是一個字。懂了嗎?”

我眨眨眼,不懂裝懂地點點頭。

“今年多大了?”

“十六。”

“爸爸媽媽幹什麼?”

“爸爸拉黃包車,媽媽在家裏。

“又是一個駱駝樣子麼。你自己過去幹什麼?”

“在點心鋪學徒。去年工會把我送到省公安廳警衛處學習。後來,廳長王芳帶我來到北京……”

“我是為人民服務,要考慮處理許多國家大事,自己的一些事就顧不過來,想請你幫幫忙。你幫助我,也是間接為人民服務,我們是分工不同。這樣分工你願意嗎?”

我用力點點頭:“願意。

“嗯,那就看看我們誰服務得好。”毛澤東握住我手,輕輕搖。從此,我便留在了他身邊。

又該我值正班了。衛士張仙鵬囑咐:毛主席沒睡覺,你要注意呢。

我便有些緊張。衛士長說過,每逢大事,毛澤東常常幾天幾夜不睡,緊張疲勞過度,情緒容易起伏。衛士既要勸他吃飯睡覺,又不能影響他思考和工作。不但需要忠誠,還必須足夠機靈。否則.主席也有發脾氣的時候。

這天。毛澤東是在書房辦公,兩堆文件都疊有一尺高。他左手夾煙,右手抓筆,閱讀文件時眉頭稍稍聚攏,全神貫注。落筆批示前,有時要吮兩下嘴唇。

我輕輕走到主席辦公桌旁,捧走煙灰缸。好家夥!光是煙頭也足夠我們四名衛士抽一天。那時,我不懂尼古丁,可也知道煙抽多了愛咳嗽,嗓子疼。便照衛士長教的辦法,將主席的煙掰斷幾支,半支半支地插入煙嘴。

我的目光落到茶杯上。照規律,一個小時左右續一次水……可是毛澤東已經端起茶杯。糟糕,沒水了。主席放茶杯的同時。眼皮掀了掀,目光在我臉上一觸即離,茶杯落桌有聲。我的心便跟著一震。忙去拿杯子。

“嗯。”毛澤東咳一聲。我的手一抖,縮回來。主席已經抓過去茶杯,眼皮耷拉著,目光順鼻梁而下,朝杯子裏望。放下那支改變山河的紅藍鉛筆,忽將三根指頭插入水杯,一摳,殘茶進了嘴巴,順勢用手背擦一下沾濕的嘴角,動作自然熟練,像老農民。

我目瞪口呆。

主席一邊咀嚼,一邊輕晃輕磕茶杯,一邊繼續看文件。喉嚨裏咕嗜咱響過一道吞咽聲。目光剛離開文件,手指又進了杯子,把最後一點殘茶摳進嘴裏,茶杯便帶聲帶響放回桌上。

我趕緊拿起空杯出來換茶。

毛澤東喜歡喝龍井茶,一天至少換兩次新茶。我小聲報告衛士長:“主席吃茶葉了,是不是嫌茶水不濃?”

李銀橋毫不當回事:“吃茶怎麼了?在陝北就吃。既然能提神,扔掉不是浪費?

天漸漸黑下來。我注意到毛澤東穿了圓口黑布鞋的腳時而拍拍地。開始以為他坐久了活動活動血脈,次數多了,忽然想起什麼,忙去看看溫度計。真糟糕,才十三度。

那時,中南海的暖氣供應不好,室溫常常保證不了二十度。我望著黑下來的天悄悄琢磨,便琢磨出一個法子,出去灌了兩隻暖水袋。我在毛澤東的辦公桌旁蹲下,輕輕地,輕輕地將暖水袋捂到主席腳麵上。那隻腳不再拍打地麵,安靜了。我將主席的雙腿按摩一訖,然後撤身抬頭。正要起身離開,忽然停住了。

在我的頭頂上,探出一張親切的麵孔。紅紅的。目光像冬天的陽光一樣溫暖,望著我,望著我……忽然,那嘴角抽動兩下,眼睛變濕潤了:“好,很好,謝謝,謝謝你。”

我的眼圈頓時也濕了,輕輕退去一邊。

該給暖水袋換水時,我借機提醒他:“主席,你該吃飯了。

毛澤東正在批寫什麼。頭也不抬說:“怎麼又吃飯了?我說:“你已經快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有這麼長時間了?”毛澤東把最後幾個字寫完,抬頭望望我,又望望窗外,想了想說:“嗯,那就搞點飯吧。”

毛澤東多數時間是一個人吃飯,或在書房,或在臥室。由我用食盒提來,兩菜一湯,一碗二米飯(大米小米蒸在一起)。兩個小碟,辣椒和黴豆腐。除非有客,毛澤東吃飯手不離卷。他斜坐木椅,兩眼盯著報紙。大概是看到一篇好文章,那天的吃飯便生出特色:兩目有神,神色朝著報紙起伏變化。嘴巴無滋無味,單調地重複咀嚼動作。右手像一隻機械手,在菜盤和嘴之間運動,筷子始終落在一個盤子的一個位置上。結果,一盤炒空心菜隻夾走少半邊,筷子便夾不著菜了。

我悄悄轉動菜盤,讓主席的筷子落在有菜的位置,又及時將葷素兩盤菜換個位置。

“嗯?”毛澤東嚼了幾口,突然一怔,目光轉向飯桌,露出警惕之色,似乎在說:“味道不對呀!”他想吐掉嘴裏的菜,我忙說:“是我把兩盤菜掉了個過兒。”

“嗯。”毛澤東鬆口氣,咽下嘴裏的菜。“我說不對勁麼。剛才還咯吱咯吱的,一下子變那麼綿軟呢……”他的目光又轉向報紙。“主席,吃飯的時候不要看了,影響消化。”我這點知識是保健醫生教的。主席倒聽勸,放下報紙端起碗,三扒兩劃將飯送入口,便撂了筷子,拿著報紙朝辦公桌走去。我一把拉住他袖子:“主席,請你跟我出去走走。”

毛澤東盯住我,用鼻音長長嗯了一聲: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毛澤東在院子裏散步喜歡深呼吸,一呼一吸都帶了長長的聲響,有時胸腔裏也要哼出一道龍吟似的長音。他感覺這樣舒服。

“幾分鍾了?“毛澤東問。”別急,才五分鍾。”

“小封啊,動物裏什麼飛得最快?”

“大概……雁?夭鵝!

“不對,不對。告訴你吧,是一種雨燕,又叫山燕子。

“那我知道了,尾巴毛尖尖的像針。”

“那麼你說什麼動物飛得最高?”

“老鷹。”

“你是鷹鷲不分哪。飛最高的是鷲,這麼寫。”毛澤東抓住我一隻手,在掌心裏寫。我癢癢,忍也忍不住想笑。毛澤東便索性抓住不放,多寫幾遍,“別光笑,會寫了嗎?鷲,鷲,能在珠穆朗瑪峰上空飛,在世界最高峰的上空飛……”他一邊說一邊故意撓我的癢癢。

“鷲,鷲,我會寫了,會寫了。”我手心癢癢得拚命在回抽。

“現在幾分鍾了?

“我有一種感覺,你的表犯了路線錯誤,在倒退,在走回頭路。

“沒有。主席,我的表從來不會倒著走。”

“一、二。三、四……”,毛澤東開始散步,數到一百二十下,準備踏入書房的門,“現在十分鍾了。”

我說:“主席,你該休息了。””

“不能睡喲。”毛澤東手指敲敲桌上的文件,“你服務得很好,我不把這些文件看完,就該輸給你了。”

交班時,我囑咐衛士田雲玉:注意點,主席還沒睡覺。

毛澤東這幾天心情愉快,與容國團奪回一項世界冠軍不無關係。恰好國內外沒什麼大事,高興了,他也玩幾下“衛生球·’。

那天下午,毛澤東在院子裏散步,我們三個值副班的衛士打乒乓球。毛澤東看見了,便走進來參加:“我也來玩玩小球吧。”

平心而論,我球藝雖然差,若認真較量,未必會輸給毛澤東。可是,我怎麼好意思贏他老人家呢?便規規矩矩把球送過主席那邊。

毛澤東打球可不規矩,像他指揮遊擊戰。運動戰一樣,冒著出界和落網的危險,竭力將球打出變化:那球落得忽近忽遠,忽左忽右。我便奔跑不迭,應接不暇,流下汗來。

我送過去一個高球。毛澤東忽然瞪大眼,虛張聲勢盯住我的右案角。以毛澤東的球藝,能把球打在右案角並不容易,但我還是做好了萬一落案的接球準備。

毛澤東的球拍揮動一半,忽然抽回胸前。一推,隻輕輕一推。乒乓球便奔我的左案角落來。球速很慢,可我的重心已經右傾,急切裏扭轉,便失去平衡,差點滑一跤,踉蹌著後退兩步,眼睜睜看著球落在左案角上,接著又不慌不忙彈起來,朝地麵墜落。

毛澤東哈哈笑,吮一吮下唇,眉目活躍出生動的表情:“聲東擊西,殺你個顧頭不顧尾。”

於是,大家都開心地笑了。能使毛澤東高興,鬆弛一下過度疲勞的腦筋,始終是我們衛士的心願。

一盤球打完,李銀橋來了,招呼我們去搬沙發。

毛澤東書房裏的大沙發,準備搬去另一個房間。李銀橋指揮我們幾個衛士搬。沙發大、門小.試過幾次搬不出門.隻好又放回原處。

毛澤東進來了,問:“怎麼沒搬出去?”

我說:“門大小,出不去。主席,幹脆就留在屋裏吧?”

毛澤東看著我們,在沙發左右踱步。時而望沙發,時而環顧書房,時而瞥一眼問.終於停住步,作嚴肅思考狀。我們有些不安。不知誰小聲嘀咕:“主席,要不然……”

毛澤東用手勢打斷,慢條斯理問:“有件事我始終想不通。你們說說,是先蓋這間房子後搬來沙發呢?還是先擺好沙發再蓋這所房子?”

我們立刻赦顏地低了頭。

寂靜中,有人吃吃竅笑,小聲說:“蓋這所房子的時候,中國大概還沒有沙發呢。”

毛澤東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出去繼續散他的步。

“還愣什麼?搬吧。”李銀橋招呼一聲,我們便又幹起來。這次動了腦筋,不時變換方式,終於把沙發立起來,先出沙發靠背,在某一角度及時轉彎,將沙發搬出了門。

毛澤東在院子裏散步,不時笑著望望我們。沙發一出門.他便走過來問:“怎麼樣啊,有什麼感想?

我說:“沒錯,是先蓋房子後搬來沙發。”

毛澤東笑著說:“我也受到一個啟發,有一點感想。世界上幹什麼事都怕認真兩個字,共產黨就最講究認真。”後來,毛澤東去莫斯科訪問,表揚李銀橋的工作時,將這句話精練為: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當天,他在會見我國留學生和實習生時,公開發表了這一言論。

毛澤東帶我們去遊泳池學遊泳。他說:“中國那麼多大江大河大海大湖,你們都是旱鴨子可不行。

毛澤東站在池水中,讓我們衛士環繞他四周。老人家興致很高;下操一樣大聲喝令:“憋氣!

我們衛士立刻都憋了氣。有的鼓嘴,有的瞪眼。

“聽口令紮下頭去,別害怕——下去!”毛澤東一聲令下,撲通,率先將頭紮入水。

撲通通,我們跟著將頭紮入水。

片刻,毛澤東呼隆一聲冒出頭,見我們跟著冒出頭,便喊:“喘氣!再下去計

可是,我嗆水了。吭吭直咳)便想朝岸上爬。

“浙江人不去遊水,該打屁股。毛澤東並沒有打我屁股,大手不輕不重打在我背上。我便咳得更歡,還夾帶著笑。隻聽毛澤東喊:“莫用鼻子,用嘴喘氣。聽命令。憋氣!”

撲通通,我們又隨毛澤東將頭紮入水中。工夫不大又嗯隆隆冒出水麵……

就這麼“撲通”“嗯隆”一番,我們幾個衛士竟都學會了遊泳。真快!後來,我們隨他老人家遊邑江、遊長江、遊湘江……毛澤東遊到哪裏,我們便跟到哪裏。

每次遊過泳,無論室內室外,春夏秋冬。毛澤東必要曬曬太陽。老人家酷愛陽光。他說:“一個人哪,還是要多見光。曬太陽就是身體上的消毒,增強抵抗能力。”

毛澤東要開會去了,朝我吩咐:“你把鞋子給我弄來。”他老人家湖南口音濃,鞋子不叫鞋子,聽音是“孩子”。偏我又是浙江人,不知怎麼搞的就聽成了“桃子。

我撒腿就跑,跑到廚房。

“快,侯師傅,桃子,快找個桃子。主席要吃桃子。”

“桃子?桃子……”侯師傅急得團團轉,一拍大膽,想起什麼似地跑出去。真行,很快找來一個大桃子。

我捧著桃子跑到主席書房,氣喘籲籲。停步平息一下,才進去……

“主席,給。我把桃子遞過去。;

毛澤東放下手中那本《楚辭》,望往我發愣,。

我捧著桃子也跟著主席發愣。

忽然,毛澤東撲哧一笑。看看桃子又看看我,越笑越開心。

於是,我也嘿嘿窘笑。笑得很僵硬。

“鞋子,我讓你弄鞋子來。”毛澤東提起右腳,左手指著腳說。接著又忍不住笑。這一來,我也笑出了聲。笑得自然輕鬆了。

我給主席拎來那雙棕色大頭皮鞋。至於那個紅白水嫩的大桃子;自然落進我的肚皮。

會議剛開一半,李銀橋便皺緊了眉頭:“這麼說,主席已經兩天沒睡覺,隻吃了一頓正經飯?”

“還喝過兩茶缸麥片粥。”有人小聲補充。

李銀橋的目光從幾名衛士臉上劃過,最後落在我身上:“小封,下一班是你吧?

“嗯。”我眉毛攢緊,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這正是毛澤東發表《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和召開最高國務會議的前夕。每逢大事,主席那沒有規律的生活規律便被破壞得更無規律可言。

人們都知道,毛澤東有上午睡覺。下午和夜裏工作的習慣。其實不盡然。稍遇大事,主席的睡眠便不以時間為準,隻依腦筋疲勞程度來決定了。全國全世界能有哪月哪周不出點大事呢?所以我們從來不統計毛澤東每天睡多少小時,那樣算不清。我們隻計算毛澤東一星期睡多少小時。我的記憶中,毛澤東一星期睡眠不超過三十小時。有次睡了三十五小時,大家還高興得喝了酒。

毛澤東的飲食既隨便,又艱苦。簡直是太艱苦了!好了麼。四菜一湯。差了麼,一碗麵條。很多時候隻是用搪瓷缸子在電爐上燒一缸麥片粥,就著生活秘書葉子龍做的黴豆腐喝下去,便算吃了一餐飯。二十四小時,他吃兩餐時候多,也有吃三餐或一餐的時候。這情況如今講給周圍人聽,他們多數不信。他們習慣拿身邊的某局長某書記或某某縣太爺作比較。他們就忘了,若是這某局長某書記或某某縣太爺真能以主席為榜樣,豈不是也可以變得偉大一點嗎?我們在毛主席身邊,他老人家人口的東西是必經我們之手的。在我跟隨毛澤東身邊的十來年中,他沒吃過任何補品。若一定說他吃什麼補品也可以:當他腦力消耗過度,饑餓感強烈時。必要吩咐一聲:“來碗紅燒肉吧?肥點的,補補腦子。”我來到主席身邊時,衛士長告訴了主席這個習慣。我離開主席身邊時,他仍是這個習慣。衛士中有個小李,現在在某公司任副經理,與外商少不了飯桌上的交道。他曾感歎:“唉,我經常一頓飯就吃掉主席一年半的夥食費喲……我是沒臉見他老人家了!”

李銀橋還在望著我,目光憂慮。焦急。沉重。嘴角嚅動,半天隻喃喃出一句:“想想辦法,要想想辦法。”

怎麼想辦法啊?難道強迫主席吃飯睡覺?那樣主席是會發脾氣的,會把我趕走……

夜深了,我陪伴著主席,心裏一個勁咕膿。老人家已是三天兩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