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曾被放在舅舅家裏寄養了一段時間。按照命書中的說法,隻有生非家人,死非家鬼的人,才會過命到別家,討個活路。如若不然,血脈骨肉,誰會舍得放到別的人家去,做個哭門喪的野孤兒。
我舅舅姓吳,叫吳天源,他是一名墨工。墨工是我們地方的叫法,在別處,也有叫法師、道工的。跟大多數跑江湖的算命先生、風水先生不同,墨工不傳手藝,隻傳壇神。你要想學那諸般鬼神秘技、命理術數,還得自己去翻一翻老文章,拜一拜老師傅。
墨工行當裏有一個禁忌,家裏傳了壇神的,接一次要衰一代,三代沒人接,那就要絕後。雖說這也是一門討生活的手藝,但根性實在清苦得很,比不得四大匠師那一類正門行當。攤上這麼一個邪神,祖祖輩輩傳下來,再大的家業也經不住它折騰,終究要落得個門庭冷清清,花落無人掃的慘淡下場。
舅舅祖上也不是什麼高門大閥,到了這一代,四鄰八鄉能夠數的清淵源的宗親,早就絕了蹤跡。稍遠一點的,是一個二姓的姑姑。這二姓姑姑年輕的時候嫁到了遠地的難村,夫家姓付,是個破落戶兒,此後便少了往來。論起輩分來,我還得叫她一聲姑婆。
在農村,二姓、老同、寄爺被稱為門外三親,不是宗親,卻勝似宗親。所謂二姓,指的是,家裏有媳婦生了孩子,而後淨身出戶,改嫁到別的人家,又生了孩子的,這兩家的孩子便算是二姓同輩。我外公跟老姑婆便是這樣的二姓兄妹。
說到老姑婆,還得提一提舅舅的爺爺。老太公那會正是光緒年間,當時家境還算殷實,種了好幾十畝田地,請得起三五個長工,比一般人家要好上幾倍。
老太公好讀書,一心想考個功名,嚐一嚐那人上人的滋味。他一輩子考了不下七八次鄉試,始終是竹籃打水,什麼也沒撈到。這倒不是老太公腦瓜子不好使,他平日裏書讀的有模有樣,隻是一旦上了考場,便忘了個精光。
不管哪朝哪代,讀書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寒門士子登科高中的,終究是少數,家裏沒點家底的,就像老太公家裏的長工,地主老爺整天把你當牛馬來使喚,跟個轉陀螺似地,時間長了,你也沒那心思去讀什麼詩書文章了。
老太公家底算是好的,可惜娶的媳婦卻是個漏底瓢的敗家子。老太婆見老太公整日裏四書五經,連個茶水都燒不好的,她也不去操持家事。她每天早上起來,端個大陶罐,把個豬大腿慢慢燉到稀爛,從中午吃到天黑才肯罷休。兩口子都不管事,家底也就漸漸敗了下來。
話說這一年秋收,家裏忽然來了個走四方的風水先生。那風水先生差不多半截身子進黃土的年紀,走不動了,他滿鎮子一看,就數老太公的宅子最是寬大,便進門來討個歇腳處。
當時花坪鎮還沒幾戶人家,老太公的宅子坐南朝北,占了小半個鎮子,很是氣派。老先生進得門來,秋收時節呢,老太公兩口子和幾個長工正在稱糧食,清算這一年的收成。門外曬穀坪上有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頭上留著個茶壺蓋,正用竹竿把滿地的雞鴨、母豬趕得四下亂竄,沒一刻休停。
那孩子眉生橫骨,兩腮凸起,模樣很是驕橫。他見著生人進門,把眼珠子一翻,將竹竿指著老先生,做個攔路狗的模樣。
老先生眯著眼,迎著腦門子給了他一個爆栗,打得他淚花子直冒。
那孩子吃了苦頭,竟然不哭也不鬧,跟個焉茄子似地,呆在原地半天也不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