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認識劉再複先生始於八年前的那次采訪。
高中時偶然從《讀者文摘》(後改名《讀者》)雜誌上讀到散文《讀滄海》,深深被那種磅礴氣勢浪漫情懷所吸引,從此記住了作者劉再複的名字。後來,自中學時代即成好友至今的謝誌斌考入廈門大學,他告訴我關於廈大的幾個光榮史,其中之一是劉再複曾在中文係讀過書。謝誌斌一直摯愛哲學,當時正深陷尼采激情四射的《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加上自身浪漫憂鬱的特質,因此,他也十分喜歡劉再複的散文,劉再複便成為我們共同的話題。謝誌斌從美國遊學回來後,到香港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學位,2002年9月前後,他告訴我劉再複到香港講學。由此,觸動我采訪劉再複的念頭。
記得那次采訪是在香港城市大學劉再複的寓所裏,我和謝誌斌問,劉再複答,從下午一直持續到晚上,中間還一起吃晚飯。采訪結束後,在城市大學某樓層走廊,我們站在欄杆前,麵對中空庭院內的一絲月色,不知談到一個什麼話題時,我看到陷入深思的劉再複的側影,心裏戚然……
采訪最後無法見報。
劉再複知道後也隻是淡淡地說,沒事,先放著,等以後有機會了,我們再補充完整一些,爭取出一本書!
這一放就是八年。八年,可以發生很多事,也發生了很多事。我以為劉再複隻是客氣,或者是安慰我,對於采訪結集成書並不抱太大希望。此後,又有好幾次見麵、通信、通話,蒙他寄送一些他自己在國內外出版的書,斷續閱讀之後,一個既有理論思辯又有詩人激情的劉再複漸次明晰起來。工作之餘,無聊之時,看書,翻翻舊采訪錄,或是和一兩位並非江湖中人的朋友說說話,想起匆忙的香港之行,一些有關的問題又冒出來,於是就隨手記下來;尤其是我的朋友馬驥,正在巴黎第七大學教授巴斯蒂夫人門下攻讀中國近代史博士學位,中間回國休假時幫我擬定了與近代史相關的幾個問題。大大小小估計有近百個問題了,刪削整理後寄給尚在美國的劉再複先生,便不作其他想。
然而,去年12月間,突然接到劉再複先生的越洋電話,說已經把十幾萬字的采訪稿校閱修改完畢,將郵寄給我編校,這才知道什麼叫一諾千金;而當我收到高達半尺的訪問稿後,禁不住驚歎,因為所有的問題條目之下是如此認真漂亮的手寫體答複,很少塗改,儼然成書。
劉再複也許可以算是當代中國文化的一個異數,既不能完全歸入文學界,也不能完全歸入學術界——他曾經以感性和理性融和的散文體記錄一個時代的特殊風貌,也曾以“性格組合論”和“文學主體論”的係統表述,掀起新時期文學反思的浪潮。他曾經身居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這樣的“高位”,也曾一度跌入風雲突變的危難境地;他曾經是瑞典諾貝爾文學獎殿堂裏的首位中國嘉賓,也是遊走於歐美港台四海為家的漂泊者;他與李澤厚在科羅拉多秉燭夜談談出一本轟動海內外的《告別革命》,在與女兒劉劍梅的來往信件裏譜出新時代的“兩地書”(《共悟人間》)。尤其讓人感到意外的,是他在對魯迅和整個當代文學的評論探索中獨樹一幟卻“返回古典”,寫出長達百萬字的《紅樓四夢》和《雙典批判》再次震動中國文壇……這種跨文體的創造活力在中國作家和批評家中並不多見。
劉再複的人生在1989年裂變為兩段,他自稱之為兩次人生,1989年之前為第一人生,1989年之後的海外生活為第二人生。在兩次人生中,他的整個生命狀態截然不同,在歸零之後的第二人生,他借助禪宗等文化動力,更仰仗自身不被任何命運擊倒的毅力,開始對第一人生進行反思與超越,至今其可見的成果大致分兩個係列,一是感悟式的思想者散文創作係列,其代表作是十卷本的《漂流手記》。二是屬於人文科學範疇的理論著述係列,其代表作是《告別革命》、《罪與文學》、《紅樓四書》等。
“思想者散文”這個概念是中山大學中文係教授林崗在為花城版的劉再複散文集《遠遊歲月》所作序言中提出的,劉再複與女兒劉劍梅(哥倫比亞大學東亞係副教授)書信往來討論文學、社會、人生,此為“書信體”,獨自麵對人生、大地、蒼穹宇宙,訴說自己的思考和感悟,此為“獨語體”。這種思想者散文既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讀滄海》為代表的散文創作的延續,延續的是生命激情,但又是一種質的超越,即超越人間是非的冷觀與禪悟。滔滔數千言的“讀滄海”似山呼海嘯,一浪高過一浪,以抒情見長,適合舞台朗誦,而第三二人生中的“獨語天涯”,則似暗夜囈語,思緒渺遠,更適合燈下默讀,在東西文化交錯的大視野中,意境也更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