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換眼記(1)(1 / 3)

換眼記

近幾年我的視力突然衰退,醫生診斷是老年性白內障,而且是“老雙白”:兩隻眼都被“白”蒙上了,這一點兒不冤枉我。幾十年來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跟著我受夠了罪,傷眼的事兒看得太多了。

現在右眼的視力僅剩下零點零六,伸手不見五指。好在左眼還維持到零點八,勉強可以看書寫字。

可是隻靠一隻左眼看世界,感覺太片麵,眼前的東西,總像錯了位似的,提筆創作,字總寫不進稿紙的格子裏。最令我不安的是,走路身子失去平衡。記得十多年前,多次聽右眼失明的艾青傷感地說:“人活在世上隻靠左眼可不行!老摔跟頭,把右胳臂都摔折了。”他不無自嘲地說:“為什麼我這一輩子問題老出在右邊?”這當然是句笑話。

兩個月前,我隻好去醫院求治,醫生勸我住院做手術治療,說現在不需要等白內障成熟之後再做剝離手術,可以在病眼內植入一個人造晶體,就可以複明。有幾個朋友提醒我,應當審慎一點,切不可操之過急;換晶體的手術引進才幾年,還帶有一定的風險,老老實實坐在家裏安度晚年算了,世界看不清楚,就不看好了。但我考慮到還有不少創作項目沒有完成,對人生須作一番交代才能瞑目,於是下決心做手術。這也許跟我的性格有關,有一線光明,為什麼不追求呢?

四月二十八日下午,我住進了醫院。手術前已做過全身性檢查,心髒,血管,還有右眼底,都沒有發現問題。在安靜的病床上看了《裏爾克詩選》和《瓦雷裏詩歌全集》。

五月四日,護士把我帶進手術室,醫生囑咐我好好配合。

聽說這種手術隻需半個鍾頭就可完成,而且晶體一旦植入,當下就見效,說得神乎其神。兩隻手臂被固定了起來,右眼四周打了麻藥。我想,大災大難都過去了,這麼點痛算不了什麼,由於是局部麻醉,頭腦仍清清楚楚的。沒想到手術幾乎用了兩個小時。我絕對地聽大夫的話,“忍著,眼睛不能眨動。”“右眼朝下看。”不敢有一點自動行為。

我提醒自己,頭腦可不能有一瞬間的迷糊和閃失,萬一我的夢遊症發作,大喊大叫,從手術台上滾下來,那結果可就不堪設想了,夢遊症常常在剛入睡時發作。我清醒地感覺著手術的全過程,時間似乎過了好久好久。右眼一直圓睜著。突然覺得,甚至望見了,右眼的裏裏外外正發生著某種翻天覆地、閃爍不定的變化,右眼睛成了一黑洞。隨後,隱約看見了一片晃動的彩色雲團,心想,我的右眼要換了。我應該寫一首小詩,題目叫《一顆光明的星體是這麼誕生的》,我一邊玄想,一邊快活地笑著。宇宙間的星球多半就是由旋轉亂動的彩色雲團漸漸地凝結而成的。剛才,我真真切切地望見了那片飄浮旋轉的彩雲。上中學時,老師講過,天體的形成有各種說法,其中有一種星雲說。我覺得這個說法有道理。正當我構思小詩的時候,眼前的彩色雲團漸漸地澄清了,顯現出黎明一樣的白淨,隨即望見許多閃動的影子,就像一群飛鳥從眼前飛掠了過去。聽見醫生和護土的笑聲,手術結束了。右眼睛又被蒙著。我問醫生:“手術怎麼樣?”很好。”大夫問我:“你看見了什麼?”我說:“看見了朝霞,看見了黎明。”大夫說:

“感覺很準確。”這位主刀的大夫知道我是個老編輯,還寫詩。十多年前,他曾為秦兆陽做過眼睛手術。

我被推回病房,想不到麻藥的勁兒一過,竟然痛了我三個鍾頭,鑽心的痛。哦!原來眼睛也連著心,難怪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次日早晨,到治療室檢查換藥,當醫生把我蒙著的右眼揭開的一刹那,我驚呆了。眼前熟悉的景象變得鮮亮而陌生,頓然覺得恐怖起來。我立刻記起幾天前讀過的裏爾克的詩句:美是恐懼的開始,每一個天使都令人恐怖。新的右眼(已忘了它是人造的晶體)真的為我帶來了美麗的恐怖。眼前的大夫的形象、麵孔、頭發都顯得異常清晰新鮮,仿佛幻變成另一個人。當我站起來時,覺得身子在晃悠,人整個又失去平衡。

為了求得視覺的平衡,人活得安生和安全些,我才做這個手術,可現在不但沒有獲得平衡,眼前的東西更加晃動了。醫生告訴我,慢慢地就會適應。果然兩天後就好多了。我對來探視的家人說:過去右眼幾乎作廢,靠一隻老朽的左眼看東西習慣了。今天用這隻鮮亮的右眼看一切,才頓然懂得了什麼是老眼昏花,才明白過去我看任何東西都是帶著灰調子。現在右眼新得反常,感到疑慮不安,甚至想,盡管我的右眼植入的晶體,等於換了個新眼,但畢竟是人造的、假的。我對家人說,眼前的東西,都顯得賊亮賊亮的。此刻這兩隻眼睛畢竟不是新生的一對,相互不信任。我真有點懷疑:哪一隻眼睛看見的才是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