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個月來,我的情緒不夠平穩,常常為中國新詩的困苦現狀和難卜的命運感到憂慮。與幾個年輕的詩友交談過,並不想寫成文章。我的狂躁頑劣脾氣已經收斂了許多,不想再惹事。
十五年前讀到過一篇談詩和現代人心靈的文章,印象很深。說美國詩壇從未發生過什麼真正推翻一切的革命,而是一種有秩序且合乎邏輯的自自然然的發展。還讀到惠特曼晚年寫的幾篇回憶性散文,已經半癱的老詩人說,當他回顧美國詩歌不長的曆史時,感到陣陣清風朝著他吹拂。他是公認的美國現代詩的開拓者,卻絕無一點偏執地否定曆史和新詩人的情緒。這些片斷文字引起我深深地思考。懷著有某種發現的喜悅心情,匆匆地寫了一篇命題為《詩的新生代》的文章,評述了當時中國詩歌創作生氣勃勃的狀況,從充滿昂奮悲壯情緒的朦朧詩進入了一個廣闊而顯得平靜自然的境域。
一群一夥的年輕的詩人一聲不吭地湧現在驚喜的讀者麵前。
又過了幾年,詩歌創作領域形成了風格各異的多元的更為寬鬆的局麵,出現了難以數計的新來者。他們不是人們企望的閃耀著光彩的鬥士,他們平凡而自在,從語言和情境顯現出多年來難見的個人的風度。
朦朧詩與新生代詩之間沒有明顯地出現所謂的“代溝”,或互相排斥的撞擊情況;相處得十分融洽,創作中相互尊重交流。他們之中有不少人風格逐漸地靠近了。與當前(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的詩壇呈現的現象形成對比,又引起我久久的苦思。
“文革”後期,許多經受過種種磨難和鍛煉的青年詩人,懷著沉重的憂患感和人生理想,他們的個人命運與整個民族災難相撞並聯係在一起,在創作之中顯示出了高尚而堅貞的品質,敢冒殺身的風險,向黑暗的專製勢力投射出了密集的火箭般的詩篇,為中國詩歌衝開了一道透亮的裂口,地火隨即噴了出來。他們的獻身和呼號喚醒並激話了一代純潔的靈慧的後來者,也激勵了不少年老的久久沉默的詩人。我就是久久沉默的一“分子”,那種沉默在當時其實是抗爭命運的奇特的“聲音”。就在朦朧詩萌發的那幾年,不少如我一樣沉默的詩人都先後沉雷一樣地醒了過來。新生代和更新的…代浩浩蕩蕩地湧現了出來,還有,我們這些人歸來,都是合乎邏輯的曆史動向,也是詩歌創作內部發展的自然結果,沒有被任何外部的非詩的勢力操縱或誘導,是五十年來中國多災多難的新詩獲得的一次堪稱劃時代的真正的進展。
這個新詩的發展勢頭,仍在向更深廣的創作境域喧鬧著拓展著,探尋前進的路徑,並不斷地調整和豐富著生存的姿態。
三
沉甸甸的《新詩三百首》終於出版了。幾百篇選目都是經由二十幾位編委一一提名編定的,主編和任何一位編委都沒有個人的決定權。整個編選工作是認真嚴肅的。
選目編定之後,令人十分地驚喜,不但看到近百年來先行者的足跡,還感到當前新詩形成的發展勢頭,已得到大家的認可,並在這部詩選中切實體現了出來:人選的詩篇半數是近二十年成長起來的具有才華與個人風格的年輕詩人的作品。這是多麼鼓舞人心的新氣象!
近百年來,幾代令人尊敬的傑出詩人為中國新詩的開拓和發展做出?不可替代的功績,在這裏表示衷心的感激,他們的詩具有裏程碑的曆史價值。
苦盡甘來,我終於嚐到一點點蜜。
祝中國新詩前途無量!
1999年,1月15日汗血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