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許多小本本,記下不少的讀書劄記,零零星星,難成文章。不久前看到約瑟夫·布羅斯基的一篇很有分量的詩論《在但丁的幻影下》,感悟很多很多,以後或許能寫一篇談論詩的文章。布羅斯基文章的結尾是一首詩,有一行強烈地感動了我,也可以說征服了我:“我死後不會留下可燃燒的東西”。他渴求將自己的生命充分地,全部地燃燒幹淨。
但世界上有多少人真的這樣高尚地燃燒自己?這行詩已當作銘文刻印在我心靈裏,每個字都是火種,時時刻刻灼疼著我-回顧一下,我這多半生充分燃燒的時間真不多。可燃的東西沉甸甸地、火辣辣地壓在心頭上。本本裏記下的隻是很少的一部分。到目前為止,我的生命也許隻燃燒了百分之—而已。布羅斯基說他也不過隻有百分之五的生命得以充分燃燒,而且感到已很不容易了。那麼,他又如何能全部燒盡了自己?而我能充分燃燒生命的百分之一也已經是很幸運和幸福的了。我深深地感到,隻有那極珍貴的充分燃燒的短暫時間裏,才能生成真正的詩,才能從燃燒的烈火中飛出那隻美麗而永生的鳳凰。每首詩都是一隻鳳凰。布羅斯基說他活著有如下雨,他絕不淅淅瀝瀝地飄落柔媚的雨絲,要下,就要傾盆而下”。“傾盆而下”與“充分燃燒”是一個意思。記得有的詩人也講過類似的體驗,說寫一首詩有“被連根拔起”的感覺。我理解這種創作時的精神狀態,一首詩(一次暴雨)把滿天的積雲全部下完,一首詩(一次燃燒)可把生命全部燒盡,不留下一點可燃的東西。生命連根拔起。讀布羅斯基的《黑馬》就強烈地感到這一點:“黑夜的穹窿也比它四腳明亮,它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起首這兩行便用這匹黑馬的黑征服了黑夜,這“黑”比什麼“光”都亮,正如顧城那隻黑眼睛。這首詩的最後一行“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山呼一般令人震驚,使所有高傲的讀者垂下了頭顱。
“我不是它的騎手”,連我這個遊牧民族的後裔,也隻能慚愧地這麼囁嚅著。誰敢騎上它,並且駕禦它?黑馬在翹盼著。
一定有這個騎手,隻能有一個。詩人,你敢於騎上這匹黑馬奔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