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40年起,我練習寫詩,創作的準備很差,隻在陝甘兩省影響不大的報刊上發表過幾首幼稚的小詩,有兩首是寫草原的。那時我把寬闊的草原當作充滿浪漫色彩的理想境界,這多少反映了一點囤統區生話的苦悶,總想奔向一個新的天地。我那時的文學修養相當淺薄,吸引我和幾個朋友的詩集隻有艾青的《北方》,田間的《呈在大風砂裏奔走的崗位們》,還有《七月》、《抗戰文藝》、《文學月報》等刊物上的一部分詩。明顯地對《鄂爾多斯草原》有影響的詩主要是艾青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不難看出《鄂爾多斯草原》的抒寫手法,受了這兩首詩的啟迪與感染。艾青詩的那種深沉、憂鬱而凝重的情調,與當時祖國、民族、個人的命運十分一致。在我稚弱而苦悶的心靈上,蒙古草原似乎冥冥之中能給我以雄渾的力量,成為誘惑力極強的夢境。
這種夢境又摻入了許多朦朧的理想的成分,因此,它隻能說是我的鄂爾多斯草原,與真實的鄂爾多斯草原並不是同一的。
這首詩的情調沉緩,有點像黃昏或深夜駱駝的鈴鐸的聲音。平漠的大草原上,我總覺得沒有崛起的山脈,是那樣的寬闊而舒展,大雁都得飛一天才能找到一個宿夜的青色的湖淖。因而這首詩的視野廣闊,追求油畫的效果,而不是雕塑的。我沒有去過那陌生的草原,無法寫實,我是一邊寫,一邊開拓我的詩的境界。’寫完之後,我的靈魂許久飄蕩在那片亮著(哭紅的眼睛似的)羊脂燈的草地上,寫到那些在風砂中奔波的旅人,我的麵前就出現了故鄉的親人:沒有見過麵的曾祖父,禿手伯、拉駱駝的老漢……寫到狼嗥,就想到我們村裏那個滿胸膛抓痕的牧羊人。詩裏出現的情景,都萌發於我的童年與少年的生活。詩裏有這麼一節:滾滾的黃河在北中國寂寞地湍流著琥珀色的淚痕,像古騎士扔下的一張長弓靜靜地躺在草原上。
這種舒緩的情調,有意無意地帶著馬頭琴的韻味。我的故鄉有一個鄰居,幾乎天天夜裏坐在門檻上拉馬頭琴,他是個摔跤能手,在草地生恬過半輩子。“琥珀色的淚痕”這個形象並不是憑空臆造的。對黃河的描述,我倒是有點實感的。1937年12月,我從風陵渡坐木船到對岸的潼關,不慎,掉落到滾滾的黃河中,幸虧我水性好,沒有溺死,最後由—位老水手救起。當我掙紮在混濁的浪濤中,黃河的顏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十分恐怖,確有點像琥珀的光澤。那混濁的波浪,儼然是老虎的斑紋。後來幾十年中我又見過不下幾十次黃河,都是暗黃色的,一次也沒有“琥珀色”的感觸。黃河流經河套時,好似一張巨大的長弓,我寫作“騎士”扔下的,這形象與草原特定的曆史和生活有關聯,且帶有明顯的淒涼的滋味與民族的悲哀。這樣描寫黃河,隻有描寫河套一帶恰當。描寫黃昏的草原和太陽時,詩裏那派紅色的風景,回憶起來,想是“禿手伯”為我講述草原風光的回照,我把黃昏的太陽描繪為“紫紅的大火堆熄滅了”,襯托出草原的寒鬱與黑暗。所有這些細節,都浸染著我的18歲生涯全部的青春的血氣。
這實際上是我的第一首詩。為了寫它,調動了我的相當貧乏的全部生命力,這一點我有深切的感受。寫完之後,好久沒有寫出像樣的詩。說明我當時生活的積累不多,在現實生活中捕捉新詩的本領也不大,所以這首詩的弱點是明顯的。我隻能憑夢境似的憶念描寫出一點詩情畫意,因為我沒有去過鄂爾多斯那個地方,特別是寫到草原牧民新的生活,隻能用想象的空泛的筆觸去勾勒,隻能用“綠色的戰鬥旗子”、“解凍的熱流”,“被開墾的芬芳的氣息”、“複活的笑”等象征色彩的文字去“點睛”。
最後,說實話,我寫這首詩的時候,並不懂得文藝創作中還有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等等寫作手法,當時我幾乎沒有看過一本文藝理論書。什麼是新詩,我隻信任艾青與田間的詩,反複吟詠他們的詩,覺得跟著他們寫下去,總會寫出詩來的。艾青仿佛是個拉駱駝的人,昂首闊步,沉著地走在前頭,我是一匹駱駝跟著行進,《鄂爾多斯草原》
這首詩的主旋律是駝鈴的叮咚聲。雖然音響不夠高昂與嘹亮,但也還算是可以激勵前進的一種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