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一直由商會輔助地方治安官治理的東濱,沒有什麼聖人與皇帝,卻始終保持了穩定的發展。後來,他們索性總結出一個根本不需要聖人與皇帝的社會製度。那時候中原又亂了,他們就順手統一了中原。
在商會的議事廳,以前有一幅小畫,是樹林裏棲息著一隻蝴蝶。用炭筆描的。很粗糙,但畢竟是素描筆法。聽說是古畫。怎麼可能呢?那時候根本就沒有發明素描。
後來再有人想起來奇怪,想拿來鑒定一下,卻連那幅畫都不知道去哪裏了。
而林代和蝶笑花又去了哪裏?
床上那個年輕女子睜開眼睛,隻看見一室潔白。
那種白是塵埃落定之後一片雪原鋪展般的、茫茫的白,讓人隻想歎出最後一口氣,閉上眼睛往後一躺,萬事皆休。就連這口氣息都會很快消散得幹幹淨淨。像她的記憶一樣。
她是誰?
年輕女子想了一會兒,還是坐起來。肌肉骨骼抱怨**了兩聲,有點疼,但還好,可以忍。就是手上掛著點滴,針管連在那裏好不煩人。她自己把它拔出來,走到床尾,看見那裏有塊窄窄長長的名牌,上麵白底黑字一個名字:林曉丹。
丹,紅也。有一種紅又叫“醉紅”。所以古人說“曉來誰染楓林醉,總是離人淚”。這名字不吉利。
女子如此評判。
記得這麼多,連詩句的一筆一劃都記得,卻不記得這個名字跟自己有什麼聯係。女子惘然,環顧室內,沒有鏡子,但窗玻璃一派明澈,看得見外頭無垠的綠草地,修得那樣整齊,如假的一般。她臉的影子就映在碧綠的草影中。眼窩深陷,下巴太削瘦,頭發太蓬亂,分外憔悴。這樣憔悴都還是個美女,隻能說底子好。可惜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怎麼辦呢?還沒想起來自己是誰,就已經決定了不喜歡自己的姓名以及長相。看來前途多舛。女子長歎一口氣。
身後的病房門開了。
兩個淡藍衣服、淡藍帽子的護士姑娘,一前一後走進來,先看到年輕女子,愕一愕,視線往下,到她手上,就像被燙著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
女子不得不也低頭看自己的手。
手背上汩汩的淌著血,那樣溫柔、可是堅定,就像潤物細無聲的某種善意,她淺灰色的衣襟毫無抵抗之力就被打濕了一大片。
順帶一提,這件衣料的灰是微微帶點藍的,好像夜晚草原上潛伏下來的月亮光,染了血,暮草上怒放出大朵的紅花。
“不疼。”女子想安慰那一對慌亂的護士姑娘,“很可能不是我的血。”
她們根本不聽她的,七手八腳用綁架的姿勢把她押回床上,一個年輕些的護士看起來都要哭了:“她又自殺?”
——哪個她?為什麼要加個“又”字?
年長些的比較鎮定:“不會!她沒利器!窗玻璃是強化的,她也打不破!”
年輕些的腦洞大開:“她用自己牙齒咬的?”
年長些的還真俯身向年輕女子的腦袋,似乎要檢查她的牙床。
這上下年輕女子再遲鈍,也有所領悟了:“其實我——”
“嚓!”年長的護士幹脆利落從床頭拉出兩根帶子,把年輕女子上半身固定住。年輕護士在床尾如法炮製,她的腿也失去了自由。這確實是太過份了,她試圖抗議,門那兒有個人探進頭來問:“怎麼回事?”
年輕女子的心忽然“篤”的一下響動,隨後鬆弛下來。就好像她是一顆硬殼果,他是一隻鳥兒。她在這裏不知等了千百個晝夜,總算著他看見她,“篤”的一啄,她再硬的殼都為他鬆脫開,從此生死由他。
護士忙著跟他解釋,年輕女子怎麼自己拔了輸液針頭,針頭怎麼好險沒有斷在她血管裏給她造成生命危險,她怎麼沒有按住針孔,所以血管怎麼流血……
年輕女子則忙著看他。
看他眉似蒼峰蹙、眼似秋水橫,水裏映著天色。是秋天剛被雨洗過一場的天空,藍色淡到近乎沒有。這樣的雨過天青色。
他穿著雪白的袍子。捆著古銅邊的鋥亮黑扣子一絲不苛直扣到最上頭一顆,緊挨著下巴。下巴上是剛剃過的一片鐵青。那鐵青一直延伸消失在他的雪白衣領裏。
衣領這樣挺括,整件袍子平整得賞心悅目,衣褶細潔如剃刀剃出來的般。胸口也有一塊窄長的名牌,上麵紅色的字寫著他的名字。是本院的主任醫師。
年輕女子沒有看他的名字,仰頭凝視他,篤定而且含笑道:“原來你在這裏,林……”卻忘卻了後頭的稱謂。
他的神色比她更迷惑:“你叫我林?你才是林。”頓了頓,“你未婚夫要來看你了。”
陽光曖曖的曬進玻璃窗。這一世誰是誰、誰還記得誰、雲後醞釀著怎樣的風雨,都沒有關係。至少他們還在這裏。恒河沙數的世界,應許他們再一次相遇,在彼此最好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