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順手遛良駒(2 / 2)

它借了些早已失傳的古製、並加上了今人最狂野的想像。

現實中沒人會這樣穿。

除了戲中。那抹煞了現實與夢想、模糊了規則與界限的戲台。

唱戲人,披青衫,將規行矩步唱作了歲月流殤。

這條無燈的燈舫上,披著戲衫的戲中人兒,卻沒有唱。隻是無情無緒的垂手撥弦。

說是無情緒,卻已風流情、水含緒。那把琴兒仿佛都已經醉了,著那美人手兒輕輕一拂,便自動的吐露出千年的幽怨心曲:式微式微胡不歸。

天晚了,天晚了。我在這裏,你在哪裏?為什麼還不回來?

雲劍正是踏著這曲兒而來,看到那人,卻又頭痛般舉手撐住了額角、牙痛般呻吟歎息:“蝶兒!蝶兒!”

琴音停了。

手如蝶翼,停在弦上,撫下了琴弦的顫抖,蝶翼自己卻顫起來。

那兩個素衣小童子,忙忙的從船艙中奔出,點起船頭的素燭籠,動作既輕巧、又可愛,遠望去真似一雙懂事極了的小狐狸、小貓狗,那一類的小動物。又或者是絨花瓣紮成的花球、被風吹動的罷!吹到哪兒,哪兒的燭籠便亮了。船頭清蒙蒙的亮了,他們可愛極了的向雲劍遙遙行個禮、似乎還吐了吐舌頭,就躲進船艙中了。

青衫人兒半倚船舷,並未回頭。

雲劍拍馬向前,歎息著再喚一聲:“蝶兒!你怎麼來了?”

這一聲裏的無奈、與嗬護,若叫某些姑娘家們聽了,準酥軟在地、將一身都付予雲劍,從此生死予他。

青衫蝶兒卻不搭理他,將琴在船板上隻是一擱,竟起身避往船艙裏去。那一起、一避,縱流雲回雪,其秀媚無以過之,步法身態竟不是人間所有。

雲劍長歎一聲,點足而起。

青衫蝶兒若是等一等,雲劍就能拉住蝶翼了。

蝶沒有等。

你幾曾見過翩然蝶兒會等人?

雲劍足落於船艙上時,青影已經閃入船艙中,卻有一段水袖,盈盈拖在門外。

水袖白如一段月光。

不管戲子唱的是什麼,不管戲服是紅是黃、是繡鳳還是刺蟒,拖下來的水袖,永遠是白的,如一切都滌淨後的流光。

有些戲子的水袖,遠看著白,近看,其實已經很舊很髒了。越是白的東西,越是不耐磨折,尤其在那朝秦暮楚的戲台上。

這個人的水袖,卻永遠都是潔白的,點塵不染。

棗騮馬兒自己慢慢在岸上轉悠、活動活動腿腳、找草兒吃。船艙中幽幽的一聲嗔:“你怎麼來了?我怎麼來了?”

雲劍眼中無奈之色更濃,彎腰揀起那把琴,道:“如此,我替你把弦,你替我笑一聲如何?”

不待回答,便拉起琴弓。

弦如急雨,一陣殺伐,驟停。

停了有一段柳絲那麼細的窒息。

艙中擲起清音,確實是笑,直朝月穹擲上去,浮華傾盡,一束清心,卻原來是哭。

那如笑的哭、成哭的笑,最斷人腸。

伴這斷腸聲,起一句淒厲念白:“月兒啊月兒,從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國的山河了!”竟是生行的《哭祖廟》,且是老生。念白畢,雲劍承弦,青衫唱者便起唱道:“未見先帝血淚拋,一見先帝心如絞。皇祖開國創業艱,赤手空拳興皇朝。”這樣峻、這樣怒、這樣清朗朗的凜厲。

艙尾一個童子往雲劍來路上望,微微一怔,回頭想向主人說什麼,另一個童子搖頭阻止了。兩個童子都重新安靜了,垂袖侍坐,如同根本不會出氣的紙剪假人兒,聽他們主人一路急板下來,哀切激昂,不似唱前人戲文,竟似祭自己家國,唱至:“眼前若有你先輩在,江山哪會就此終?”聲遏行雲。雲劍手中弦音,竟隨之一慟而絕,隻餘潺潺流水聲。青衫人緩過一口氣,便轉為清唱道:“夜沉沉,風蕭蕭,滿地銀霜……”已是最後一段,連排四句,每一句前頭都有三字疊應,清錚錚鋪下去,好似風拍鐵馬,唱得深了,像什麼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鵑兒哭啊哭的便嘔出了一口血,到最後,“我淚灑胸膛”時,撳著胸口,一個踉蹌,力竭傾倒。雲劍雙臂扶住,抬眸,望向來路。

兩個童子膝行向前稟道:“老板起唱時,客人就來了。”

客人是林代。

邱慧天、還有英姑,一起護送著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