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查理很渴。
胖查理很渴,而且腦袋疼。
胖查理很渴而且腦袋疼而且嘴裏有股怪味而且眼睛摳在腦袋裏而且牙床抽痛而且胃裏像著了火而且背部的疼痛從膝蓋一路竄到前額而且腦子似乎被挖出去換上棉花球和針釘所以才會一轉腦筋就疼;而且他的眼睛不止是摳在腦袋裏,它們夜裏肯定滾了出去,又被人用油氈釘重新釘好;而且他發現任何比空氣分子輕輕交錯的柔和布朗運動更響的聲音,都會突破可以忍受的疼痛極限。胖查理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
胖查理睜開眼,這是個錯誤,因為照射進來的日光,又帶來了新的痛苦。不過這也讓他了解到自己身處何方(在他家臥室,自己的床上),而且正好看到床頭櫃上的鬧鍾,所以知道現在是11:30。
這回,胖查理一個字一個字地想,麻煩大了。《舊約》中上帝用來擊敗米甸人的那種宿醉令他飽受折磨,而且下次見到格雷厄姆·科茨時,他肯定會發現自己已經被開除了。
胖查理思索著能不能通過電話表現出一些可信的病痛,接著就意識到要想表現出病痛以外的感覺,那才比登天還難。
他想不起來昨晚是怎麼回家的。
一旦回憶起事務所的電話號碼,他就會打個電話過去。他會道歉——忍受著流感全天不間斷的折磨,躺在床上,什麼也做不了……
“對了,”躺在旁邊的人說,“我想你那邊有一瓶水。可以遞過來嗎?”
胖查理正要解釋說他這邊沒有水,而且最近的水源是浴室龍頭,還得先把刷牙杯消毒一下才能接水,但他突然發現自己正注視著床頭櫃上的幾瓶水。胖查理伸出手去,用似乎不屬於自己的手指握住其中一瓶。然後咬著牙翻了個身,感覺就像是攀岩者拚盡全力把自己拉過最後幾尺岩壁。
床上躺著的是橙汁伏特加。
她也沒穿衣服。至少,胖查理看到的部分沒穿。
女孩接過水瓶,用床單蓋住胸部。“謝了。他讓我告訴你,”她說,“你醒了以後,不用操心給公司打電話說病了之類的事。他說這件事已經搞定了。”
胖查理的心情還沒平靜。他的恐懼和憂慮也尚未疏解,但在當前條件下,他腦袋裏的思維空間隻夠一次為一件事擔心;而現在他所擔心的是能不能及時趕到浴室。
“多喝點水,”女孩說,“你需要補充電解質。”
胖查理及時趕到了盥洗室。事畢之後,他看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幹脆就站在噴頭底下開始衝淋,直到眼前的房間不再蕩漾為止。隨後他又刷了牙,居然沒有再次嘔吐。
胖查理走回臥室時,橙汁伏特加已然消失了,這讓他鬆了口氣。胖查理本就抱著這樣的希望:她可能是酒精引發的幻覺,就跟粉紅色的大象和昨晚站在舞台上唱歌的噩夢一樣。
他找不到自己的晨衣,隻能穿了套運動服。身上有一衣蔽體,才好到走廊盡頭的廚房去。
電話鈴突然響起,胖查理趕緊從攤在臥室地板上的衣服裏翻出手機,打開翻蓋。他衝著電話咕噥了幾聲,盡量掩蓋自己的口音,以防是格雷厄姆·科茨事務所的人打電話來確認他的行蹤。
“是我,”蜘蛛的聲音,“我都搞定了。”
“你跟他們說我死了?”
“比這兒還好。我跟他們說我就是你。”
“但,”胖查理試圖清醒地思考,“但你不是我。”
“嘿。我知道。我隻是這麼跟他們說的。”
“你長得根本不像我。”
“我的兄弟,你的酒還沒完全醒。我這邊都搞定了。哎呀。得掛了。大老板要跟我談話。”
“格雷厄姆·科茨?聽著,蜘蛛……”
但蜘蛛已經放下電話,液晶屏上的訊號消失了。
胖查理的晨衣飄過房門,裏麵還有個女孩。這套衣服在她身上可比在胖查理身上顯得好太多了。女孩手裏端著一個盤子,上麵放著一玻璃杯清水,水裏有一片噝噝冒氣的胃藥;另外還有個帶柄的大杯子,裏麵不知是什麼東西。
“都喝了,”女孩對他說,“先喝大杯。一口幹掉。”
“這裏麵是什麼?”
“蛋黃、伍斯特郡沙司、塔巴斯哥辣醬油、鹽、一點伏特加,諸如此類的東西,”她說,“非死即生。給你,”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喝。”
胖查理一飲而盡。
“哦,我的上帝。”他說。
“沒錯,”她讚同道,“但你還活著。”
胖查理可不太確定。他把那杯胃藥也喝了,隨即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呃,”胖查理說,“呃……你看……昨晚……我們是不是……呃。”
女孩麵無表情。
“我們是不是什麼?”
“我們是不是……你知道……做了?”
“你是說你一點都想不來了?”女孩麵色一沉,“你說那是你這輩子最棒的經曆。就好像你以前從沒跟姑娘們做過似的。你部分像神,部分像動物,部分像是永動**機……”
胖查理不知道該把眼睛往哪兒放。女孩笑出了聲來。
“我隻是把你弄了回來,”她說,“我幫你兄弟把你抬回家,清洗幹淨。之後的事,你應該知道的。”
“不,”他說,“我不知道。”
“好吧,”她說,“你完全不省人事,這又是張大床。我不知道你兄弟睡在哪兒了。他肯定壯得像頭公牛。天剛蒙蒙亮他就起來了,而且精神煥發,神采奕奕。”
“他去上班了,”胖查理說,“他跟人們說他就是我。”
“他們看不出區別嗎?我是說,你們似乎不是雙胞胎。”
“顯然不是,”胖查理搖搖頭,然後看了女孩一眼。她吐了吐粉得要命的小舌尖。
“你叫什麼?”
“你忘了?我記得你的名字。你是胖查理。”
“查爾斯,”他說,“查爾斯就好。”
“我叫黛茜,”她說著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
他們鄭重其事地握了握手。
“我感覺好點了。”胖查理說。
“我剛才不是說了,”黛茜說道,“非死即生。”
蜘蛛在事務所裏過得很快活。他幾乎從沒在辦公室裏工作過,事實上,他幾乎從沒工作過。從把他送上那台溜樓的小電梯,到格雷厄姆·科茨事務所鴿子籠似的辦公室,一切都很新鮮,一切都陌生而神奇。他著迷地注視著陳列在大廳玻璃櫃裏、落滿塵灰的各色獎杯。他在各個辦公室之間溜達,別人問起他是誰,蜘蛛就說“我是胖查理·南希”,他說這話用的是天音神語,無論他說什麼別人都會相信的。
蜘蛛找到休息室,給自己倒了幾杯茶,然後拿著它們回到胖查理的辦公桌,像搞藝術似的碼在桌子周圍。他開始玩電腦網絡,機器向他索要密碼。“我是胖查理·南希,”他對電腦說,但還是有些地方進不去,所以他又說“我是格雷厄姆·科茨”,整個網絡就像鮮花一樣在他麵前盛開。
蜘蛛瀏覽著電腦裏的東西,最終感到厭倦。
他擺弄著胖查理文件夾裏的玩意,然後又開始玩“待處理文件夾”裏的東西。
接著他想起來胖查理差不多該醒了,所以便打電話回去,好讓他放心。他剛覺得這項工作有了一點進展,格雷厄姆·科茨的腦袋就從門口探了進來,把手指豎在白鼬般的嘴唇上,然後又衝他招了招手。
“得掛了,”蜘蛛對他的兄弟說,“大老板要找我談話。”他說完把電話放下。
“工作時間打私人電話嗎,南希?”格雷厄姆·科茨說。
“完全那個正確。”蜘蛛
“另外你說的‘大老板’是指我嗎?”格雷厄姆·科茨問道。兩人向走廊盡頭的辦公室走去。
“你是最大的,”蜘蛛說,“也是最老板的。”
格雷厄姆·科茨麵露疑色,他感覺對方是在拿自己開玩笑,但卻不敢肯定,這讓他有些心神不寧。
“好吧,請坐,請坐。”他說。
蜘蛛坐了下來。
格雷厄姆·科茨習慣讓格雷厄姆·科茨事務所裏的人員流動率保持較高的水平。有些人來了又去;另一些人來了,然後一直幹到他們的工作很快就能得到某種雇傭保障為止。胖查理在這裏的工作時間比所有人都長:一年零十一個月。再過一個月,離職津貼和工業裁判所就會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格雷厄姆·科茨在開除某個人之前,總要來一段演說。他很欣賞自己的演說。
“每個人的生命中,”他說,“都有啟承轉合。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
“人有旦夕禍福,”蜘蛛附和道,“月有陰晴圓缺。”
“啊。沒錯。一點沒錯。嗯。我們走在這浸滿淚水的塵世間時,應該停下來好好思考……”
“第一次,”蜘蛛說,“總是傷得最深。”
“什麼?哦,”格雷厄姆·科茨努力回憶著下麵的台詞,“幸福,”他說道,“猶如一隻蝴蝶。”
“或是藍鳥。”蜘蛛補充說。
“是的。可以讓我把話說完嗎?”
“當然。請便,”蜘蛛高興的說。
“而格雷厄姆·科茨事務所中每一個人幸福與否,對我來說,都和自己的幸福一樣重要。”
“我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蜘蛛說,“您這話讓我多麼高興。”
“是的。”格雷厄姆·科茨說。
“哦,我最好回去工作,”蜘蛛說,“不過這次真是深受啟發。下次您再想跟我分享什麼人生體悟的話,直接叫我就行了。您知道到哪兒找我。”
“幸福,”格雷厄姆·科茨的聲音中隱約有種滯塞的感覺,“我在想,查爾斯·南希,它在——你在這裏快樂嗎?你難道不覺得,在別的地方也許會更快樂嗎?”
“我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蜘蛛說,“您想知道我對什麼感興趣嗎?”
格雷厄姆·科茨一言不發,過去從沒發生過這種情況。通常到了這個階段,他們都會臉色鐵青,陷入震驚狀態。有時他們會開始哭泣,格雷厄姆·科茨從來都不在乎別人哭泣。
“我感興趣的是,”蜘蛛說,“開曼群島上的那些戶頭是做什麼用的。您知道,因為我幾乎覺得有些應該打給事務所客戶的錢,卻進了開曼群島的這些戶頭。把錢放進那些賬戶擱置不管,這種投資理財方式未免有點奇怪。我過去從沒見過這種事兒。希望您能幫我解釋一下。”
格雷厄姆·科茨的臉色發白——是那種在顏色分類中被冠以諸如“羊皮紙白”或“玉蘭白”等標簽的白色。他說:“你是怎麼進入那些賬戶的?”
“電腦,”蜘蛛說,“它們快把我逼瘋了,不知道您怎麼樣?您能怎麼辦呢?”
格雷厄姆·科茨沉思良久。他過去一直以為自己的財務秘密藏得夠深夠複雜,即使商業欺詐稽查處能夠判定他有經濟犯罪行為,也很難向法官解釋清楚他到底犯的是什麼罪。
“開幾個海外賬戶沒什麼不合法的地方。”他盡量顯得滿不在乎。
“不合法?”蜘蛛說,“希望沒有。我是說,如果我發現任何非法行為,都有義務向有關部門彙報。”
格雷厄姆·科茨從桌上拿起鉛筆,然後又把它放下。“啊,”他說,“好了,很高興和你聊天、對話、消磨時間,以及親密地交談,查爾斯。我想咱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時間和潮汐都不等人的,拖拉是時間的竊賊。”
“生活就像岩石,”蜘蛛說,“不如及時行樂。”
“隨你怎麼說。”
胖查理逐漸覺得自己又有點人樣了。他不再感到難受,緩慢而強烈的陣陣嘔吐感也不再席卷而來。盡管他還是不相信這是個美好幸福的世界,但起碼已經逃出了宿醉的九層地獄,這總是件好事。
黛茜進了浴室。胖查理聽著水龍頭慢慢注水,然後是某些東西被潑了出來。
他敲敲浴室的門。
“我在裏麵,”黛茜說,“我在洗澡。”
“我知道,”胖查理說,“我是說,我不知道,但我想你大概是在裏麵。”
“怎麼了?”黛茜說。
“我隻是在想,”他衝著房門說,“我在想你為何要到這兒來。昨晚。”
“哦,”她說,“你的狀況有點不妙,而你兄弟似乎需要個幫手,我今天上午不上班,所以就是這麼回事啦。”
“就是這麼回事,”胖查理說。一方麵,她覺得他可憐;另一方麵,她太喜歡蜘蛛了。是的。他認識自己的兄弟才不過一天多點,但是已經覺得這段剛剛發現的親緣關係中,不存在任何未知的領域。蜘蛛是酷的那個,他是另外那個。
黛茜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什麼?”
“你在出租車裏唱歌來著,就在我們回來的路上。《永誌不忘》。可真好聽啊。”
胖查理本已把卡拉OK事件拋在腦後、放進人們用來處理難以啟齒之事的陰暗角落了。可現在它又回來了,胖查理真不希望這樣。
“你唱得妙極了,”她說,“回頭你能再為我唱一次嗎?”
胖查理絕望地轉著腦筋,不過突然響起的門鈴把他從絕境中解救了出來。
“有人在按門鈴。”他說。
胖查理走下樓梯,打開大門。事態繼續惡化。羅茜媽媽的手裏拿著一個很大的白信封,用足以令牛奶凝結的目光盯著他,什麼話也沒說。
“嗨,”胖查理說,“諾亞夫人。很高興見到您。呃。”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把信封舉在身前。“哦,”她說,“你在家。那麼,你準備邀請我進去嗎?”
是啊,胖查理心想,吸血鬼必須等人邀請才能進屋。直接說不,她就隻得離開了。“當然,諾亞夫人。請進。”這就是吸血鬼的手段,“您想喝杯茶嗎?”
“別以為這樣就能把我哄住,”她說,“你是辦不到的。”
“呃。當然。”
兩人走上狹窄的樓梯,進入廚房。諾亞夫人環顧四周,皺了皺眉,似乎暗示這裏不符合她的衛生標準,也沒有可以食用的東西。“咖啡?水?”別說蠟水果。“蠟水果?”該死!
“我聽羅茜說,你父親剛剛過世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