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男孩作者:[美]尼爾·蓋曼(1 / 3)

第一章姓名和家庭關係

世界,同萬事萬物一樣,也是從歌中誕生。

起初是話語,隨後它們有了韻律。世界由此而成,虛空由此而分,大地、星辰、夢境、生物和諸般小神由此而生,也由此進入世界。

它們被唱了出來。

巨獸們被唱了出來,而在此之前歌者已經唱好了星球和山巒和樹木和海洋和眾多小獸。標誌世界邊際的懸崖被唱了出來,還有那片獵場,以及黑暗。

歌曲留存。繼而延續。一首恰當的歌可以把帝王變成笑柄。歌曲可以流傳很久,即便詞句中的事與人早就歸於塵土、夢境和虛無。這就是歌的偉力。

歌曲不僅能創造世界,或是重塑現實,還能實現很多別的事。比如說,胖查理·南希的父親就會用歌來實現他希望和期盼中的美妙夜晚。

在胖查理的父親走進酒吧之前,那裏的侍者正覺得今晚的“卡拉OK之夜”要落得慘淡收場。但這個小老頭大搖大擺地晃了進來,從幾位金發女郎身旁走過。她們就坐在角落裏的簡易舞台旁,帶著遊客特有的笑容和新鮮的曬痕。老頭戴一頂幹幹淨淨的綠色軟呢帽,還有檸檬黃的手套。他衝姑娘們脫帽致意,隨即向她們的桌子走去。女孩都咯咯笑了起來。

“玩得高興嗎,女士們?”他問。

她們依舊咯咯笑個不停,然後說自己玩得很快活,謝謝。還說她們是在度假。胖查理的父親說,隻要稍等片刻,就會更加美妙。

他比這群女孩老,老很多,但卻有股子自然而然的魅力,像是從優良禮節和典雅舉止還被世人看重的往昔歲月中流傳下來的遺風。侍者放鬆下來。有這樣的人在,今夜肯定會令人難忘。

有人唱著卡拉OK,有人開始跳舞。那天晚上,老頭在簡易舞台上放聲歌唱——不止一次,而是兩次。他有動聽的歌喉,還有燦爛的微笑,跳起舞來腳步輕快又漂亮。他第一次上台唱歌時,選了《貓咪最近怎麼樣?》。而他第二次上台唱歌時,就毀了胖查理的一生。

胖查理隻胖過幾年,這是從十歲前開始的。當時他媽媽剛剛向世人宣布,這個世界上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和那頭老山羊結為夫妻(假如這位男士有任何異議,也請滾到一邊去);她說當初肯定是瞎了眼,才會嫁給這個人;而且她一大早就要離開這個家,遠走高飛,那老山羊最好也打消追來的念頭。到了十四歲,胖查理長高了些,又進行了一點鍛煉,也就不再胖了。說實話,那甚至算不上富態,隻是身上的棱角略有點肉乎乎的罷了。但“胖查理”這個名字還是粘在他身上,就像嚼過的口香糖粘在網球鞋鞋底一樣。他會自我介紹為“查爾斯”——二十歲出頭時是查茲,書麵簽名則是C·南希。但毫無用處,這個名字終究會悄悄爬進他的新生活,就像蟑螂終究會侵入牆壁裂縫和新廚房的冰箱後麵一樣。不管喜不喜歡——他確實不喜歡——他都會變成胖查理。

他知道這件事沒有道理可言。因為這昵稱是他爸爸起的;他爸爸要是給什麼東西起了名字,這名字就會牢牢地粘在上麵。

胖查理小時候住在佛羅裏達,街對麵那戶人家養了條狗。栗色的拳師狗,長腿尖耳,一張臉看上去就好像小時候曾經撞到牆上似的;腦袋始終仰起,小尾巴翹得老高。它絕對是狗中貴族,參加過很多狗展,拿過不少“犬種冠軍”和“犬類冠軍”的獎章,甚至還有個“展會冠軍”。這隻狗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坎貝爾的麥金羅裏·阿巴斯諾特七世;那家的主人們自覺跟它熟諳,則昵稱它為卡伊。直到有一天,胖查理的爸爸坐在他家門廊外壞掉的秋千上品著啤酒,忽然注意到那狗在鄰居家的院子裏來回溜達,脖子上的皮帶從一棵棕櫚樹一直延伸到了籬笆樁。

“瞧這條古菲狗,”胖查理的爸爸說,“跟唐老鴨的那個朋友一個樣。嗨,古菲。”

過去的“展會冠軍”突然消退變化。胖查理感覺就像通過父親的雙眼看到了那條狗,他覺得它要不是條邋裏邋遢的古菲狗才怪呢。簡直是邋遢透頂。

沒過多久這名字就在街上傳開了。坎貝爾的麥金羅裏·阿巴斯諾特七世的主人奮力抗爭,但與其如此,他們還不如去和颶風對抗。從未謀麵的陌生人都會拍著這條曾經傲氣十足的拳師犬的腦袋說,“嗨,古菲。你好啊。”很快,它的主人就不帶它去參加狗展了。他們沒了這個心情。“樣子好像古菲的狗。”評委們都這麼說。

胖查理的父親起的名字,都會牢牢粘住。事實如此。

這還不是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

在胖查理的成長過程中,有很多事可以進入“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的候選清單。比如他那雙不老實的眼睛和幾根同樣不老實的手指,至少附近的年輕小姐們都是這麼說的,她們會向胖查理的媽媽抱怨,接著家裏就有麻煩了。比如被他稱為“方頭雪茄”的小黑香煙,隻要他一抽起這玩意,所到之處都會沾上這股氣味;再比如他特別喜歡跳的一種軟鞋踢踏舞,胖查理覺得這種舞步頂多隻是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紐約黑人區裏流行過半個鍾頭;還比如他對世界流行趨勢的一無所知;更不用說他似乎堅信電視連續劇是一場真人真事的半小時直播。對胖查理而言,這些事單獨來看,都不算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不過它們都對最糟糕的地方有所貢獻。

胖查理父親最糟糕的地方說來簡單:他實在令人難堪。

當然,所有父母都令人難堪。這是與生俱來的。父母的天性就是光靠他們的存在便能讓你難堪,而一定年齡段的孩子的天性就是:那怕父母隻是在街上跟他們說句話,他們也能深刻地體會到尷尬、羞辱和自慚。

然而,胖查理的父親把這種事情提高到了藝術的層次,並且樂此不疲,包括搞惡作劇,從簡單得異乎尋常)——胖查理永遠不會忘記頭一次爬上蘋果派睡床的事——到複雜得難以想象。

“比如說?”有天晚上,他的未婚妻羅茜問道。胖查理很少談及自己的父親,所以此刻不得不磕磕絆絆地向羅茜解釋,為何他覺得邀請父親來參加他們即將舉行的婚禮是個毀滅性的餿主意。他們此時坐在倫敦南區的一個小酒吧裏。很多年來,胖查理始終覺得六千公裏的距離和遼闊的大西洋都是絕妙的存在,足以把他和父親阻隔開來。

“嗯……”那些難堪的事兒組成閱兵方陣,從胖查理的腦海中閃過,每一件都讓他不由自主地蜷起腳趾頭。他最終選出一件來。“嗯,我小時候剛一轉學,老爹就不斷跟我說,他小時候是多麼期待總統日①的到來。因為法律規定,如果你在總統日打扮成你最喜歡的總統的樣子去上學,就能得到一大包糖果。”

“哦,這法律真不錯,”羅茜說,“希望英國也有類似的規定。”羅茜從沒離開過英國,除非算上那次Club18-30旅遊公司的小島假日遊——她相當肯定那是某個地中海的島嶼。羅茜有溫柔的棕色眼眸和善良的心,但地理的確不是她的長項。

“這哪是什麼不錯的法律啊,”胖查理說,“根本就沒這條規定。是他編出來的。大多數州郡在總統日都會放假,就算有些地方依舊上課,也沒有讓人打扮成最喜歡的總統去上學的傳統。打扮成總統的孩子不可能得到由議會頒發的大袋糖果,也不會成為日後的校園明星,從初中一路紅到高中。他還說這全看你打算扮誰,普通孩子都會打扮成最著名的那幾位,林肯、華盛頓或是傑斐遜,但想出風頭的孩子,則會扮作約翰·昆西·亞當斯或者沃倫·蓋瑪利爾·哈定之類的人物。而且在節日前談論你的計劃,就會帶來壞運氣。當然根本沒這回事,可他就是這麼說的。”

“無論男孩女孩都扮成總統?”

“哦,對。無論男孩女孩。所以我在總統日前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把《世界圖書百科全書》裏有關總統的所有內容讀了個遍,就為了找出最佳人選。”

“你就沒懷疑過他是在逗你玩?”

胖查理搖搖頭。“如果我老爹打算整你,情況就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了。他會變成你有生以來遇到過的最高明的騙子,會令人心悅誠服。”

羅茜抿了一口夏敦埃酒。“那你最後打扮成哪位總統了?”

“塔夫脫。他是第二十七任總統。我穿著老爹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來的棕色套裝,褲腿卷得老高,前麵塞了個枕頭,臉上還畫著小胡子。老爹那天親自帶我去上學。我昂首挺胸,驕傲地走進校園。其他孩子全都尖叫起來,不斷指指點點。最後我把自己鎖在廁所的衛生間裏,哭了大半天。他們不讓我回家換衣服,我就穿成那樣子過了一整天。簡直就是地獄。”

“你應該編個借口,”羅茜說,“比如放學後要去參加化妝舞會之類的。要不幹脆就把實話告訴他們。”

“是啊,”胖查理沉鬱沮喪地說,他的心緒還沒完全從回憶裏跳出來。

“回家之後,你老爸怎麼說?”

“哦,他簡直樂翻了天。嘰嘰咯咯,嘻嘻哈哈,沒完沒了。最後他告訴我,也許這種總統日活動現在已經取消了;好了,咱們幹嗎不一塊到海灘去尋找美人魚?”

“尋找……美人魚?”

“我們走到那裏,沿著海灘散步。他簡直就是地球上存在過的最令人難堪的家夥。他開始唱歌,開始跳一種踢踢塔塔的沙灘舞,還跟周圍的人說話——都是他根本不認識,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我恨透這種事兒了。可他告訴我大西洋裏有美人魚,隻要我眼光夠賊夠尖,就能看到她們。”

“‘在那兒!’他會這麼說,‘你看見了嗎?是個紅發綠尾的美人兒。’我看啊看,可什麼都看不見。”

胖查理搖搖頭,從桌上的碗裏拿了把各色堅果,開始往嘴裏扔。他使勁地嚼,就好像每顆堅果都是永遠無法抹去的、長達二十年的羞辱。

“哦,”羅茜高興地說,“我覺得他挺可愛的,很有個性!我們應該請他來參加婚禮。他會成為派對上的生命和靈魂。”

但是,胖查理在被巴西堅果噎了一下後解釋道,你的父親成為派對上的生命和靈魂,這難道不是普通人最不希望在自己婚禮上看到的事嗎?他老爹肯定還是這顆上帝綠色的星球上最令人難堪的人物,這點毫無疑問。他還補充道,幾年沒見到那頭老山羊真是再快活不過了,而且他母親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就是離開父親,來到英國和她的艾倫娜阿姨一起生活。不僅如此,他為了支持這個論調,還斷然宣稱如果邀請父親來參加婚禮,那他就要倒黴、倒大黴,而且很可能是倒天大的黴。實際上,胖查理最後還說,結婚這件事最妙的地方,莫過於不用邀請老爹來參加婚禮。

胖查理隨即看到羅茜臉上的表情,還有那雙平素和善的眼眸中閃過的寒光。他連忙改口辯解說,他的意思是第二好,但此刻為時已晚。

“你隻需要習慣這個想法,”羅茜說,“畢竟,婚禮正是除障搭橋的最佳時機。你應該利用這個機會,讓他明白你心裏已經沒有怨氣了。”

“但我確實有怨氣,”胖查理說,“很多。”

“你有他的地址嗎?”羅茜問道,“或是電話號碼?我想你應該給他打個電話。當你惟一的兒子準備結婚時,一封信未免太見外了……你是他惟一的兒子,對嗎?他有E-mail嗎?”

“嗯。我是他惟一的兒子。我不知道他有沒有E-mail。八成沒有。”胖查理回答。信是好東西,他想,有可能一開始就被郵局弄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