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嘯春說到這裏,嘴角有些抽搐著,但他深吸了一口氣忍了忍,繼續說道:“說實話,我自己沒對我上什麼樣的大學有那麼嚴格的苛求。您知道麼?我本來的理想,是準備去考戲劇學院的。我喜歡上舞台、喜歡演戲、喜歡電影,但您和我媽從來就沒關注過我喜歡什麼。以我當時的成績,我也能上一個很好的大學——所以我才跟你在元旦的那天晚上大吵了一架。可我後來一想,我出國是對的,對你們來說可能是一種榮耀,或者是幫我以後生存的一種鋪墊;對我來說,我隻是想逃離。我想從那些叔叔阿姨的視線中逃走。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搬出來住。您以為我不知道,咱們家現在住的那棟別墅花園裏麵,有多少是您的同事麼?我不想再以‘學術泰鬥羅秋平的孫子、經濟學院院長羅穎義兒子’的身份活著,我想以‘我是羅嘯春’的身份活著;我不想在我的一舉一動都被人關注、每天都仿佛生活在幾千台監控器的環境下繼續活著。我現在做到了。”
“對不起,兒子。”
躺在病床上的羅穎義,聽著兒子從小到大第一次跟自己說出這麼多心聲,心裏很不是滋味,一張開嘴也隻能說出這句話。
羅嘯春歎了口氣。做子女的跟父母說出心裏話,說出對父母的一種並非控訴的感受——實際上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那就是控訴——他們想得到的,並非是父母的道歉和悔過,他們就是想讓對方聽聽這些不及時的想法,他們就是想傾訴。傾訴著曾經很天真、曾經可以很美好的過去,傾訴著那些已成既定事實的、經曆過的苦楚。
“別這麼說,老爸。我其實現在想想,是真的感謝。在加拿大發生的,就讓它留在加拿大;在過去發生的,就讓它留在過去吧。”
在國外的似乎可以留在國外,可是在過去的,真的就能留在彼時彼刻不管嗎?當羅嘯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但如果能夠以此結束這段並不太愉快的對話以及那些酸澀的會議,羅嘯春希望借此可以寬慰父親,也可以寬慰自己。
羅穎義睜開眼睛看著羅嘯春,然後轉過身去,也看著窗外的天空。
“盛興的夜真美啊。”
說完這句話,羅穎義再次閉上眼睛:“不說了,我想睡一會兒。”
“……”
“盛興的夜真美”——這句話不知被多少人說過,甚至也被記載在傳記和史書裏。那些如章士釗、蕭軍、舒群一般的文人墨客,如張大帥、郭鬆齡那樣的亂世英雄,甚至是如同鄭孝胥和乃木希典這樣世人看不懂的瘋子和惡魔,他們都曾這樣感歎過。的確,盛興的夜值得這樣的感慨,他能讓世人敬畏、能讓生活在這裏的人熱愛,能讓忙碌的人停下來愜意地歇息、能讓文人墨客追憶歲月蹉跎,能讓英雄們沉醉下去因而變得溫柔,能讓癲狂的人仰望因而暫時地除去一些暴戾;卻不知當說起這句話的時候,他們的心境是否跟自己的父親一般,和自己一般。
在安靜中,羅穎義的鼾聲漸起,羅嘯春在一旁坐在椅子上也用手拄著頭睡著。
大概到了晚上7點鍾的時候,父子二人都被病床裏的突然點亮的燈光驚醒,一看是劉沁和秦川雪帶著羅秋意走了進來。宿醉的羅秋意下午五點鍾的時候剛睡醒,吃過了晚飯,跟著兩個長輩一起來到了病房。劉沁放心不下羅穎義,又看羅嘯春最近工作忙,在三叔家裏怎麼都坐不住,秦川雪便帶著劉沁回了醫院,讓看似無事可做的羅秋意接羅嘯春的班。秦川雪還囑咐廚師做了一鍋蓴菜豆腐蛋花羹和十幾個白菜蝦米包子,來了病房之後一問,果然父子倆都沒吃飯。
經過討論,家裏人一致決定讓羅嘯春回家休息,周一好好上班,等羅穎義出院的時候再來開車接回家去。羅嘯春執拗不過,而且他確實有工作要做,所以他隻得隨便吃了兩個包子,喝了幾口湯,然後去周圍的超市去買了自己需要的日用品和食物,又幫著置辦了一些男士內褲、襪子和洗漱用品送到了病房。臨走的時候,羅嘯春還跟秋意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後就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