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葉蟲(全文)(1 / 3)

三葉蟲那時候,芸芸眾生沒有見過天空。在生命追溯的深遠彼端,氤氳著從此至後數億年誕生與繁衍的詩篇的,是一汪溫暖的海水。海水悉心嗬護著無數生靈的浮遊之夢,每一個夢都在懵懂的觸須間傳遞,更新,每一個夢都構成了幽藍色大海的靈魂,轉述著每一個短暫的故事。那是五億年前的寒武紀海洋。溯流而上,穿過遙遠若漫天星辰的時空,抵達某個被遺忘的一隅,這個故事,自那時開始。某一天,一隻三葉蟲遊到了非常靠近海麵的水域,據說沒有誰到達過這個地方,它從小聽多了各種傳說,傳說在隻要一直向上遊,就能到達一個沒有水的世界,那是個巨大無比的半球,點綴其間的是如水母般閃動的光點,傳說透進水下的光線,來自一個懸著的巨大火團。這種傳說,根本沒有誰會相信。三葉蟲想接著上浮,海水越來越亮,仿佛會自己發光,周遭都是氣泡,聚合分裂光怪陸離、它隻顧往上,卻被一股浪湧打的頭暈目眩,隻得轉身下潛。回到海底,他把所見所聞與其他三葉蟲分享。當然沒有誰願意理它。它們都在討論近來頻繁噴發的海底火山。隻有一隻三葉蟲,從頭至尾一言不發,靜靜望著它,靜靜聽著。夜晚,這個好奇心頗大的家夥又找到了它心目中的“冒險家”,請求與它一同去看看。“很危險的!”“嗯。”“浪可大呢,遊不穩的。”“嗯。”從那天起,兩隻三葉蟲就不停地向海麵發起衝擊。一次又一次,皆是以失敗告終。大浪襲來,它們觸須相絞,緊緊抱在一起。細數著四近翻騰的泡沫。疲憊了,便回到海底,一個侃侃而談,一個不語聆聽。終於,它們成功了。它們在穿過無數暗流和泡沫的隧道後,一躍衝出了海水,第一次把觸須伸向隻存在於夢囈的天空。天空如此靜謐,沒有遊弋的怪獸,沒有奔突不定的激湧,沒有渾濁的滾滾濃煙。星空是一段交織亙古與天際的廊畫。一端生命,一端永恒。它的高遠,似乎千倍萬倍於這片浩瀚的大洋。“那是什麼?哪一天,我們也能去往那裏?”“冒險家”天真地想著。之後的幾天裏,它倆一直惦念著這件事,在同類眼中,它們好似兩個整日做夢的孩子。終其一生,它時常遊到水麵,對著頭頂壯麗的半球發呆,白天的澄澈,深夜的幽邃。故事本應就此結束,遠古的生靈幻想無盡的蒼穹,萬般的癡迷也不過是春秋一夢,於自己,也隻能落得啼笑皆非罷了。但是。時光無休無止地行走了五億年。在這五億年中數不清的生靈誕生著,消亡著,演變著。滄海桑田,河嶽成灰,遺忘的記憶終已遺忘,新的萌芽亦在交替著破土而出。世界的能量一次一次化整為零,幻作雨露,播撒在大千塵寰的每個角落。嗬護著萬億個輪回的更生。1925年,一位探險家在斷裂的冰川下發現了一枚完好的三葉蟲化石。足肢觸須,纖毫畢現,栩栩如生。這枚精致的化石還引得當時的多家報社爭相報道。幾個月後,探險家把化石賣給了一位地產商。這個地產商愛好收藏,家裏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三葉蟲被擺在了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甚至曬不到太陽。一開始它還有些抱怨,可不久它便意識到,屋子裏滿是珍品,而自己,隻是隨便淘換來的小玩意罷了。一年後,地產商的以為朋友來訪,對三葉蟲愛不釋手,富有的商人爽快地將化石包好送他。他是位牧師,在城郊的教堂工作。牧師愛把三葉蟲放在聖經的邊上,對於聖經裏的文字,它無法理解,它沒經曆過那場滔天洪水,沒有被方舟拯救過,他更不理解人是什麼,也不理解何為貪婪,背叛,不理解猶大出賣聖人的心情。它隻知道,牧師的脾氣非常好,笑起來皺紋一道連著一道,暖洋洋的。一次,三葉蟲問老牧師,他經常提起的天堂在哪裏。牧師仍是暖洋洋地一笑。“我看著你時,便找到了天堂。”三葉蟲追問了幾句,老人不再回答。他安詳地離開了人間。後來,化石被送到了博物館。這裏和商人家裏沒什麼區別,盡管遊客川流不息,大多也隻是去看對麵的恐龍骨架了。三葉蟲從未見過那些大家夥,從時間上看,自己是那幫傻大個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沒人對三葉蟲說話了,博物館的生活很單調。可是突然有一天,一群女孩嘰嘰喳喳地走進來,對著它指點了幾下,隨後離開了,隻有一個姑娘走了兩步又返回櫥窗,對著它看的出神。隨後,她微微笑了一下,竟流下了幾滴眼淚。三葉蟲不明白,其實它連眼淚的含義都不甚清楚。女孩走了,一切如常。就這樣乏味無趣地過了一年。博物館搬遷,大型的骨架化石都被小心地裝箱運走了。小件的東西滿得實在塞不下,隻能送去附近的公園露天展覽。來到公園才一周,三葉蟲化石就莫名失蹤。由於疏於管理,它被好事兒的孩子偷走了,幾經輾轉,被遺棄在路邊。從此它便與野貓為伍,每天看著它們走街串巷,東邊偷點食物,西邊搞些破壞。那些日子,倒最是自在。有的時候,三葉蟲試圖回憶自己生前的種種,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它隻是感覺,十幾年前被挖出來的瞬間,那片純藍的不帶雜質的天空,是如此的熟悉。後來它被一個小男孩撿到。男孩對它珍愛不已,經常帶在身邊和小夥伴炫耀。像老牧師一樣,他最愛對著三葉蟲說話,有時話多的近乎聒噪。不同於牧師的滿腹經綸,口吐珠璣,男孩的每一句話它都聽得懂。學校的見聞,與同學的野餐,陪著哥們兒打架,被父母教訓,或者,碰見心儀的女孩。久之他們成了朋友。對了,“朋友”這個詞是從男孩嘴裏聽來的,雖然不是太明白,隻是聽說,那是很讓人向往的東西。男孩要搬家了。爸爸媽媽把三葉蟲當做廢品隨手扔進了回收箱,男孩再也沒有找到它。臨走的那天,男孩哭得很傷心,不知為什麼,三葉蟲石化的心境也生出了酸澀,這是它第一次難過,第一次為了一個人的離開而失落。三葉蟲感到很困,沉沉得睡了過去。待它醒來,已是幾個月之後。一個男人手捧著它,滿麵笑容,腳步輕快地走上大街。很快,視野裏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女人望見他,摘下寬沿的帽子,緊緊將他摟住。男人要離開了,臨別時把這個小禮物按在女人的手心。女人呀然一驚,仔細端詳這個新奇的小玩意兒,撲哧樂開了。男人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頑皮的吐著舌頭。三葉蟲看見,他們吻在一起,臉蛋都紅撲撲的,它甚至感受到了女人的心跳。後來它才知道,二戰爆發了,男人上了戰場,再也沒有回來。倦意再次襲來,三葉蟲的視界逐漸分崩離析,所有現實,所有回憶都圍繞著一根發光的軸線旋轉起來,最終歸於一片無邊無垠的雪野。沉睡中,推動時光的不再是三千世界的林林總總,浮生繁繁,隻剩下時隱時現的潮汐聲,拍打著遺落記憶之外的沙灘。一覺睡醒,隻感覺周身圍繞著一種熟悉的觸感,它才發覺自己浸在了海水中,身下是柔軟流動著的沙子。退潮了,它很快就露出了水麵。天將將擦黑時,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將它拾起,撫摸著層層疊疊的紋理,驚歎地摸摸下巴。“你從海裏來?”他問。“我不知道。”“唔......被海浪衝上來的,那一定是住在海裏吧,要回去嗎?”“我要和你走。”三葉蟲堅定地回答。“嗯?跟我走?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你知道我應該做什麼嗎?”三葉蟲反問。“哈哈哈,好吧,”男人把三葉蟲裝進上衣口袋,“我是個宇航員,要去的地方是,那兒。”他伸出手指向夜空的一個方向。“那是什麼地方?”“是一顆星星。”宇航員自豪的說。“你要到去那顆星星?!”“是的,那個方向有一顆離地球最近的恒星,半人馬座比鄰星,很多年前,有人在它的附近發現了一顆類地行星,我要去的就是那裏。“去一顆星星......”某個初秋的下午,天空晴朗得幾近透明,宇航員帶著三葉蟲來到一片大荒原,一條高速公路橫亙戈壁,路邊一個孤零零地加油站裏,幾個小夥子正懶洋洋地躺在長椅上看報紙。宇航員靠在柱子上坐下,捧出三葉蟲,指著遠處一座聳立的高塔。“那就是發射塔,氣派吧?”“三葉蟲沉默不語。”“到時候會有很多記者來呢,我會成為世界的明星!”三葉蟲盯著天空中一朵它不曾見過的長條狀的雲,那是航跡雲,橫亙在蔚藍的畫板上,雲跡變淡消失之處,就殺那座寂寞的發射塔。“比鄰星離我們多遠呢?”三葉蟲問。“4.22光年,也就是說,光線要四年多才能到達,我乘的飛船速度是光速的十分之一,大概要42年吧。”“42年?”“沒錯,然後我向地球發出的信息又要再過4年才能被收到,哈哈,46年之後會有一條讓世界歡呼的新聞,是關於我的!那時候我都快80歲了呢。”“不會孤單嗎?”宇航員沉吟片刻,伸出兩個指頭,從指縫裏眺望那顆肉眼根本沒法看見的星球。“去往那顆星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啊。”三葉蟲透過幽遠的蒼穹與浩渺的深空,努力想象著比鄰星的壯麗恢弘。“我跟你去。”它說。火箭下午就要進入發射準備了,早晨,宇航員來到發射場邊臨時搭建的木屋整理東西,一年來這座木屋都是他的家。他拿出一張照片,坐在屋簷下的長椅上端詳。三葉蟲注意到他的胡須已經被剃得幹幹淨淨。“這是誰?”“是我的愛人。”瞥見照片上的女子,三葉蟲愣住了。它想起多年前在博物館看著它流淚的女孩,她們長的是那樣相像。眉宇,眸子和微笑都是一樣地楚楚動人。三葉蟲不由得入神,沒意識到宇航員已經紅了眼眶。他把相片仔細塞進衣服的裏兜。“親愛的,這樣一來,即使在四十萬億公裏的遠方,我也能陪在你身邊。”午後,身著宇航服的宇航員已經就位,三葉蟲被平放在他身邊的一個箱子裏。發射進入倒計時。這一次,宇航員全沒有之前飛向宇宙的興奮與緊張,他平靜得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他在地球的短短的三十幾年。火箭轟然飛升,火舌在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