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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颯颯,黃葉飄零。那是在瀏陽文家市,一位同誌熱情地向他打招呼:“喂!羅榮桓同誌,你的眼鏡多少度?冇一千也有八百吧?”
“你是?”
“毛澤東!”
“喔!潤之先生!我是柳直荀的學生,我讀過您的文章,‘諸君!諸君!我們總要努力!我們總要拚命的向前!我們黃金的世界,光華燦爛的世界,就在前麵!’”
“嗬!好記性!”
“你的《民眾的大聯合》,我們中山大學許多同學都演說過。”
“是啊!今天我們就是聯合起來了。”
“潤之先生······”
“哎!稱同誌,我們是同誌加戰友了嘛!”
“潤之同誌,我帶的通崇、崇陽農民自衛軍,暴動以後,冇追上南昌起義的隊伍,讓敵人打散了,你說,我們怎麼辦?長沙還打不打?”
“眼鏡同誌,敵強我弱,我們處在敵人的包圍之中,現在看來打長沙條件還不成熟,橘子不熟,硬啃是酸澀苦嘴的。我想革命的重心應該從城市轉移到農村,發動農民分地主的土地,搞武裝,搞土地革命,發展革命力量。你說呢?”
這個僅比自己大六七歲的人,不知哪來的智慧和謀略,不知誰授的魄力和勇毅。永新三灣,毛潤之大刀闊斧改編了部隊,拿出了許許多多新套套:在部隊中建立了共產黨的組織;建立了士兵委員會,官兵平等的民主製度;糾正軍閥的不良習氣,強調黨指揮槍。就是那個額頭寬寬,眼睛大大,下巴長著豆痣的毛潤之,賦予了紅軍一個靈魂,使一盤散沙凝聚成了鐵的拳頭。他不知不覺成了崇拜者,政治工作那種神奇的力量使他入迷。這種信任和尊崇不但沒有因歲月推移而削弱,反而在鬥爭實踐中日益得到了加強。從毛潤之那裏師法來的法寶,從長征到東進魯南,可以說是屢用屢驗的。毛潤之那深邃的思想,寬闊的胸懷,堅定的意誌,成了他生活和鬥爭的楷模。
高天傳來陣陣雁叫,不用出去看,就琦以想象那是排成“一”字或者“人”字的雁陣。
他的思緒被大雁的鳴叫打亂了,很自然地想起令人讚美的雁陣,多麼高度自覺的紀律性啊!雁的首領率領自己的家族向著溫曖的南方遷徙,去尋覓水美草肥的好地方。曆代文人對此自有褒貶,讚美者強調軍紀嚴明;貶抑者說它貪戀舒適,南來北去不過是為了一方豐美的水草。而他有自己的看法,丹楓綿樹三秋麗,白雁黃雲萬裏來。北雁南飛需要曆長途跋涉之苦,經風暴雷電之險,征程萬裏雖是為了溫飽,無論如何比寒號鳥躺在窩裏喊“陽疙坳坳裏暖和”受凍餓而死要強千倍。搏擊風雲是它們的事業,豐美的水草不過是自然對它們奮鬥的賞賜。如果我是雁······他這樣默默地暢想著,朦朦朧朧地進入了一種超凡的意境,仿佛自己也生出了一雙強勁的翅膀,獨自翱翔在寧靜的原野上空,為大隊尋覓飛翔的路。當他發現前方美好的淨土時,他撲打著翅羽大聲呼喚著朋友們。然而,雁陣歇翅的麥地已經亂套了,那裏剛剛經曆了一陣血腥的大戰,誰也搞不清是誰偷襲了誰,有的頭被扭去了,有的胸脯滴著血,羽毛紛飛,一片慘景。
“羅政委救救我!羅政委救救我!”
他一下驚醒了,發覺做了一個短暫而恐怖的夢。
電台值守調整著頻率旋紐,專心致誌工作,沒發現夢裏驚醒的他。
警衛員小王已經離開門框了,他香甜地躺在值守的旁邊,正微微地打著鼾。小家夥睡覺不老實,滿頭沾了草屑。
羅榮桓側過身來,伸展了下壓麻木的雙臂,等麻木勁過去,這才將左手撐在左臉腮下,閉目養神。然而剛才夢中那淒楚的呼救聲久久不絕地在腦際縈回。
“是王東保嗎?”他在問腦海裏的自己。
“是的!是那個紅小鬼。”
“那不是一九三〇年的事情了嗎?”
“是的!那陣你剛從前委開會回到駐地。”
“對!四軍攻占吉安以後,移師贛江以東,住在邵坪壩正準備對付敵人的‘圍剿’嘛!”
“那天你回邵坪壩已經很晚了,林彪軍長已經睡了,他的門前放了雙崗,屋裏點著燈。”
“是啊!我以為他沒睡,走攏去,衛兵說:軍長早已睡了。我問怎麼還點著燈,不費油嗎
“衛兵說:最近鬧AB團鬧的很凶,專門搞暗殺,軍長點燈那是為了······他不說下去你心裏也明白是為了壯膽。衛兵告訴你,政治部出了許多AB團分子。好幾個人砍了腦殼啦!”
“這消息使我大吃一驚。怎麼AB團來勢這麼猛呢?”
“是啊,你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些同誌來到革命隊伍裏以後,情況大家都是了解的,怎麼一下子成了AB團了呢?衛兵說,‘他們挨打了,咬出不少人呢,要叫我,也抗不了那鞭子、杠子,抗不了剝皮抽筋地打······’”
“你問過軍長,肉刑得來的口供能準嗎?他說AB團很凶、很狡猾,麻痹不得,寧可左一點不能放過一個。你對他說AB團是狡猾的,這個反革命組織到處挑撥離間,暗殺破壞。可是我們應該實事求是重證據!他卻一甩手,交給你這政治委員去管。”
“是啊!雖然我是紅四軍代理政委,這也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那個小孩子的喊聲就是那時候聽到的,他被行刑隊押去砍腦殼。”
“你快步追上,讓他們刀下留人!”
“我問他們為什麼要砍小勤務員的腦殼!”
“他們說,上級說他是AB團的聯絡員。荒唐不荒唐嘛,一個十四五歲的伢子也是AB團!你要他們鬆綁,押回去重新審問。”
“王東保大喊冤枉,跪在我麵前!他說:羅主任,我幫十一師宣傳隊的同誌打一壺老酒,買半斤花生,我去敲了半天門,老板才開。回來路上讓他們捉住,說我半夜三更出去半日,是跟AB團聯絡,要帶人來搞暗殺,我冤枉啊!”
“你問審訊他的人,行刑的人,都知道為了一壺老酒,半斤花生,因為宣傳隊那幾個人被懷疑是AB團砍了腦殼,王東保便也牽連成了聯絡員,憑想當然行事,真是草菅人命啊!”
“王東保是個苦孩子,十四歲為了報仇雪恨才投了紅軍,怎麼可能跟殺害他親人的白匪勾結當AB團呢?天天跟著政治部行動,送信、打雜什麼都幹,連這樣貼身的苦孩子都信不過,不成了孤家寡人了嗎?憑那一盞孤燈點個通宵壯膽行嗎?不!隻有依靠千千萬萬齊心鬧革命的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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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榮桓在心裏自問自答自商量著,思緒一下子從AB團跳到了中央那電頭上帶三個“A”字的特級親閱密電上。他細細咀嚼回味電文裏說的每一個字!豐、沛、肖、碭(山)地區肅托似有溢捕濫殺傾向,請即著羅榮桓查處!
僅僅這字麵上的幾行字就夠觸目驚心的了,從AB團想到眼下的肅托,他的心象被誰抓了一把似地懸在空中,他仿佛聽見了那刑訊聲,慘叫聲,抓AB團殺掉了許多好幹部,經過他査證落實絕大部分是無憑無據,從烏有鄉來的情報,捕風捉影,完全是神經質。(真正的AB團是有的,中央根據地瑞金西部東固區委書記羅煥南就是一個。羅煥南本來是興囯崇賢一帶的靖衛團長,他在屢遭紅軍打擊的情況下,接受了國民黨的重金收買,用假投誠的辦法鑽進革命隊伍,成了紅軍,接著以肅反為名,大肆捕殺革命同誌,進行階級報複。本來他自己就是AB團的頭目,卻反誣許多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工農貧苦分子是AB團分子,攪渾水殺了許多人,後來是毛澤東派毛澤覃去調查處理,搞清真相後殺了元凶。)經過努力雖然挽救了一大批人,可有一些卻變成冤魂再也不能複生了,那都是些經過無數次戰鬥考驗的紅軍骨幹啊!就是那個王東保現在也已成長成了英雄營長(後成為一名戰將,擔任軍長),難道曆史又要重現嗎?難道喪失理智的極端主義又要來毀壞許多人用鮮血開辟出來的抗日根據地嗎?湖西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王鳳鳴在那裏做了些什麼?可怕就可怕在王鳳鳴會不會隱瞞了真情!
當初,他流著淚替受冤枉的紅軍戰士一個一個鬆去綁繩的時候,他陪著大家哭,內疚地對大家說一聲:我這個代政委對不起大家。如今,難道真又要讓他來說一聲:我這個政委又對不起大家嗎?他真不明白為什麼極端主義這個東西在我們隊伍裏這麼容易占有市場。六中全會時他和周恩來副主席坐在一起,恩來副主席跟他談起過抓AB團的教訓,還談到過托派問題,恩來說:“象彭述之、羅漢那樣的托派是應該開除出黨的,對骨幹一律要淸除,對一般分子主要是教育,爭取他們放棄托派觀點,回到馬克思主義立場上來。”可黨內的一些同誌卻往往走極端······
他躺不住了,一刻也躺不住了。這時耳邊響起了電台聯絡的滴答聲,他猛地躍起身喊了一聲:“等等!”
屋裏的人們被他的喊聲驚醒了,警衛員小王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他們看見羅政委嚴峻而憤怒的神情十分詫異,不免有些悵惘和疑慮。
羅榮桓從值守人員手裏要過電報,緩緩地把它撕碎,要王鳳鳴“彙報”,這樣的措詞實在太輕鬆,太輕鬆了啊!他回頭向同誌們歉意地點了點頭說:“驚醒大家了,沒什麼憒況,睡吧!'睡吧!”
他的手有些微微地震顫,幾乎拿不住這支沉重的筆,憂心如焚,使他無法自製,他本來是個很有自製力的將軍,然而血的記憶,使他的心痛得顫抖,現實可能出現的凶險又使他氣憤難平。他草擬了一份電報,命令湖西四大隊王鳳鳴,要他立即停止肅托,不準捕人、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