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卷 第2章 第五章(1 / 3)

第五章

1

亞爾德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

那一股昏暗的漩渦一下擴散開來,他就一下子什麼都看不到了。消失的不僅僅是視覺,其他所有的感覺都似乎被剝奪了似的。

亞爾德太過震驚,連話都說不出來。就連呼吸也變得不暢順。

——一片黑暗。

難道是傑沙魯特被魔物吞噬了麼?由他的手,自己一下就走到人生的終點了麼?亞爾德心中湧起了這種想法,不過一下又將其拋之腦後。

沒可能的。

這是在門裏麵,或者說是在另外一側——但是,這一側會是怎麼樣的地方呢?

他以前隻是漠然地認為,那是不位於這個世界的場所,但是沒有人對他詳細說明過。他自己也沒有想去問。

——這裏是,哪裏?

他忽然回過神來。因為他感覺到有人用力握他的手。

他馬上明白到,那是握著他的手的預言者。他清晰地感覺到預言者手上傳來的力量。被預言者激勵之後,他抬起了頭。隻見黑暗中浮現出預言者的側臉,就猶如從雲間窺得的月兒一般清澈,帶著冷澈的光華。

“……問吧。”

預言者的低語就好像被強風一下攫走了一般,一下就遠去。

“指引之星。”

亞爾德一出聲,預言者就看著他。她的嘴唇在動,稍稍隔了一下,她的低語流到了亞爾德的耳邊,猶如輕輕的撫摸一般。

“我們必須要去。”

“去哪裏?”

亞爾德環視了一遍周圍。

——什麼都沒有。

亞爾德忽然想到,他戰戰兢兢地往下麵一看,然後就後悔了。那裏什麼都看不到。

“走吧。”

答非所問。預言者的回答又再輕撫亞爾德的耳朵。然後她的手動了。於是,從她手裏握著的亞爾德手掌開始,然後手腕,肩,身體的各個部分在黑暗之中依次地浮現出來。

亞爾德吃驚地抬起頭。

“來。”預言者又拉了拉亞爾德的手。

一拉之下,亞爾德就站了起來——他察覺到自己正在比預言者稍高的位置低頭看著她。自己也並不是浮在虛空之中,腳下是踏著的是類似於地麵的東西。他也看到了那一雙一直妨礙自己的長袖現正被風吹得劈啪劈啪地響。

他眨了眨眼。他看到了視野的角落處的劉海,也感覺到頭發擦著耳朵。

徐徐出現的景色是沙漠。開頭隻是淡淡的灰色,然後漸漸地染上黃色,驅走了周圍那暗夜般的黑暗。接著,光芒以無與倫比的速度毫不留情地支配了整個視野。這一次,是白色的光芒染滿了整個世界。

太過於刺眼,亞爾德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指引之星。”

他一喊,馬上又感覺到手被扯了一下。

“不要被迷惑。這一切,都是幻象。”

“但是,什麼都……看不到。”

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太不中用了,但身體卻還是怎麼都動不了。

——這是怎麼回事?

這並不隻是因為看不到。原因並不是這個。

亞爾德覺得,自己的心猶如被剝露在空氣中一般。什麼都無法隱藏,隻有將一切都完全展露無遺。一動就很可能會受傷,一碰就很可能會碎裂。不,的確會如此。

“自己”在崩壞。

就在亞爾德就要被不安擊潰的時候,他又聽到了預言者的說話聲。

“走吧。”

——不行,動不了。

就連聲音都無法發出來。不過,她應該是聽到了。

“你不是也要去的麼?”

這句話的語調在結尾處提高了。非常溫柔地。

不是以往的那種確認已知事實的語氣。她剛才是在問亞爾德的決意。

自己必須回答她。

“要去。”

非常簡潔地,他隻說出了這一句話。

言語的重量,忽然讓亞爾德重新取回自身的實感。從發出聲音的口、舌、喉嚨開始,身體的所有部分都被重新構築起來。不僅僅是那一個暴漏在外的心以及隨時要崩潰的靈魂,還有組成“亞爾德”這一個人的血肉,好像也得到了重生。

亞爾德覺得預言者似乎在微笑。

即使是閉著眼睛,他還是感覺得出之前猶如在苛責他一樣的壓倒性的強光,已稍微變得柔和了。

“我是指引之星。身為道標之人。”

預言者的說話聲包圍著亞爾德,在他身邊一圈圈地螺旋轉動,一直從腳下飄到頭上。

她的聲音,如微風一般,輕輕地,為溫柔地包裹著亞爾德,然後消失。

“相信我。”

被她的聲音觸動,亞爾德睜開了眼睛。

世界的姿態再一次在亞爾德眼前展現。

這次就不是沙漠,而是荒野。被深灰色的雲覆蓋著的昏暗的天空,草木不生的荒蕪的土地。無盡開闊的視野,但遙遠的地麵處霧靄重重,沒法看得清楚。

在這荒漠似的景色的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門。

似乎是用什麼青色的金屬製成,或者又可能是石製。門的兩旁支撐著著門的兩條粗大的柱子上,乍眼一看似乎攀爬著植物,但細看的話,就會發覺那原來是精致的雕刻。再定著眼睛仔細看的話,就會見到這些雕刻表麵鑲有寶石,從嬌嫩的新芽到長成的大片葉子,色彩在變化,就連那些枯萎的藤蔓,各種細節絲毫畢現。

原來缺乏色彩的印象,瞬間就被這鮮豔之色所替代。

“這是幻象。”

預言者的說話聲在耳邊響起。

亞爾德心想,也是呢。從漆黑之暗到白熱之光,從欠缺顏色到滿目鮮彩,在不停地在變幻。這就是證據。

但是,那鮮豔之色是何等的美麗啊。而且——

“真是寂寞的景色呢。”

他一發出聲音,門就發出了響聲,然後開始崩塌。最終變回塵埃,隨著舞動的風消失。

剩下的隻是一扇沒有任何裝飾的門,以及支撐著門的柱子。

——這就是女神的門麼?

現在,在自己眼中所倒映著之物,恐怕就是幻影。

因為這裏是異界,與亞爾德他們所知的現實,與他所生存的世界的事物的法則不同,概念不同。因為為了理解這些不同之的東西,他們要將其歸埋在自己所認知的狹間去接受。然後所展現出來的,就是幻象。

這樣一想,剛才對亞爾德的侵襲,正顯示了他精神的薄弱之處。亞爾德越發覺得自己不中用了。

預言者她並沒有動搖。是她知道了未來的原因麼?

——我是知道的。僅此而已。

往預言者的側臉一看。她依然是很冷靜,臉上沒有表情。

似乎是覺察到亞爾德的視線,她抬起了頭。

“看到門了麼?”

“看到了呢……不過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不是一樣。”

“梯級呢?”

的確,門的前麵的確是有梯級。若說那梯級的高度是符合常,門就是超乎想象的巨大。讓三個人疊起來走進去也似乎沒問題——想象這種情景,是沒意義的吧,根本就沒有讓人疊起來的必要。

或者就是因為自己在想這種無聊的東西,所以總算冷靜了下來。

“看得到。”

“那必須要等到門適合我們的大小才行。”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絕大的並不是門,而是那些梯級低矮麼?因為距離感並不是很清晰,所以亞爾德很難做出定論。

“所以,必須要進行對話。”

“問與答麼?”

“並不一定需要問與答的。那隻不過是圖書館的人自己的願望罷了。因為他們想去求知……所以,就往問答的方向傾斜了。”

“啊……是這樣的啊。”

若是有提問,就會有回答。答案可以從門之處得到。通過這樣,圖書館就可以發展。門或許是無差別地尋求智慧,但辛曆魯的人不一樣。需要問的,並不是門。為了求得答案而要求問問題的,是辛曆魯的人。

風在吹。預言者的頭發被吹起,身上的飾品互相撞擊,“叮鈴叮鈴”地發著夢幻般的聲響。亞爾德聽著這些聲音,問道。

“那應該說些什麼好呢?”

“……隻是,和它說話就好了。因為門很孤獨——門對語言的對話很有興趣。”

“就是這樣?”

於是,亞爾德也漸漸明白到重視問與答的意義了。問與答,一個人是做不到的。問的那一邊與被問的那一邊,都缺一不可。問與答能有效地刺激門,這大概就是辛曆魯之民所獲得的經驗與法則。

但是,漫不經心的對話能引起門的興趣麼?一開始去考慮該用什麼話題後,亞爾德反而卻什麼都想不出來。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預言者開口了。

“我一直在猶豫,不知跟不跟你說好。”

“什麼呢?”

見亞爾德催促,預言者低下頭。

“我第一次見到幻視——見到未來視的時候,僅僅是一個小孩子……你呢?”

“是呢……我也是在小孩子的時候啊。不過我不知道該不該用‘僅僅’來形容。”

“你還記得麼,那第一次見到的幻視。”

“我想我是不記得了。”

在看到“那個”之前,亞爾德隻覺得自己是看到些模模糊糊的、非日常的光景。而決定性的幻視就是看到那個古塔上的夜晚。可能是因為那一幕印象太強烈了,在這之前的幻視,亞爾德都隻剩下些模糊的記憶。

“這樣啊。對我來說……第一次看到的未來視……非常的印象深刻。”

“是什麼內容呢?可以告訴我麼?”

“那是一個夜晚。”

預言者頓了一下,才小聲回答道。

她那時是個怎麼樣的小孩子呢?亞爾德想象不出來。想到年幼的少女,亞爾德無論如何首先聯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妹妹。但是,與“自製”這個詞無緣的妹妹,與平時看起來一直自我克製的預言者,這兩者之間就完全看不到共同點。能說得上的,最多也隻是黑色的頭發,性別都是女的之類。

“明明是夜晚,卻忽然發現眼前一片明亮。我發現自己在看著一個火堆。不僅僅看到光亮,還感覺到溫暖……非常,非常地溫暖。我的心變得很平靜。”

說起來,之前在野營的時候,預言者是談過與火堆有關的話題。

“從以前開始,你就喜歡火堆呢。”

“不,那個時候還沒有。心變得平靜,那是未來的我。”

“這樣啊。”

和亞爾德的幻視相當不同。

——是自己在現場不在場的區別。

亞爾德使用過去視的能力的時候,大多數的情況下並不在當場。因為他隻是客觀地旁觀著自己不在的那個時候發生的事。雖有必須身在該地點的限製,但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可怕的能力。因為能夠確認到自己無法體會的過去。

——一定是這樣了。

所以也就是說,若是她自己命數將盡,那麼就不能再知曉未來。若是她知道自己死後的事,那麼就是說那並不是她幻視到的情景,而是太陽神坦達告訴她的未來。

這能力也真是不容易啊,亞爾德重新想道。隻能以主視角出現。亞爾德的過去視雖然也能看出在場的人的感情,但是那到底隻是屬於他人的感情,和預言者的那種親身感覺體驗應該會有非常大的不同。

“然後,我就聽到了有人說話。那個聲音說,就算是太陽神坦達,也可以去回顧過去啊。”

好像在哪裏聽過這一句話。

“那是——”亞爾德幾乎脫口而出。但是,他隻是稍稍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非常平靜地,預言者繼續說道。

“那個聲音對我說,我並不是一個什麼都不去考慮,隻是將自己委身於神所告知的未來的人,我一直都有自己的思量,我很堅強……”

——什麼?

這種事怎麼可能啊。沒等亞爾德否定,預言者的話繼續衝擊著亞爾德。

“不用逞強也沒問題的,因為我們並非是神,在神的角度來看是妥善之事,我們做不到也並不奇怪。”

預言者轉了過來麵向亞爾德,然後迎上了他的視線。

她看著呆如木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亞爾德,說道。

“這些話,一直在支撐著我。”

——太犯規了。

亞爾德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但他卻又說不清什麼地方不對。不過,這是的確是真的。事到如今,即使對方這樣說,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預言者繼續說道。

“我曾想過,要自己變得堅強。不去努力變得堅強,也沒所謂。這種想法,很過分。但是,我就曾有過這種想法。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否定了,我想反駁對方。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最近,我終於明白了。這些話,就一直在支撐著我。”

“我說……”

“嗯?”

“請恕我愚鈍,說那些話的,就是我吧。”

“當然,是你啊。”

回答完,預言者就露出了笑容。她現在的笑容,自己有見過嗎?

現在的話,似乎可以稍稍想象得到她的少女時代樣子了。

預言者的笑容沒有消失。隻見她又移下視線,繼續說道。大概是回憶起了當年,她的表情,又或者是她整個人的氛圍,都似乎變得年輕了。

“我一直在想,那個人,會是誰呢?我一直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我知道我總會有一天會遇到他,但是,是哪一天呢……我不知道。那個人隻有那一次出現在我的幻視之中。從那之後,他就再沒出現過,我也沒有再聽到過他的聲音。”

“這樣啊……”

“我是在那次見你之前,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必須要去和黑狼公談一談’,這樣的幻視一次又一次出現,然後看到和你實際見麵、交談的情景——啊,原來就是那個人麼?”

“真是抱歉,是我。”

亞爾德無論如何都想道歉,自己是害怕沒能回應到對方的期待麼?這件事很早就已經過去了,就算預言者對她幻視裏的人抱有過剩的期待,由亞爾德道歉並不合乎常理的。在很有可能左右了她一生的重要幻視中登場,並不是亞爾德的責任。

當然,他是應該要對他自己所說的那些內容負責任——話雖如此,他以為聽這番話的對象是成熟的女性,就沒有去想過會讓女童聽到。

“不,正因為是你,太好了。要將沙漠之民托付給帝國,我非常的不安……讓我舍棄這一份不安的,並不是因為我相信未來,而是我相信那一個人。那一個人……不,你的話,我是相信你的。

“那一個我看不到的未來也是……”她低聲地說道。

“那麼在下有遵循您的期待麼?”

誠惶誠恐地問完後,預言者抬起了頭。

“我在想,對你所贈與給我的東西,我應該以什麼給與回報呢?你給與了我自尊心,讓我作為我自己活下去。是你教我的,比坦達的預言者更艱難的一種生活方式。”

“但是——那是因為是你自己要這樣的活下去啊。”

“哪一個為‘因’,再爭論下去也沒有意義的吧。因為是你這樣告訴我的,所以我才能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正因為我這樣活下去,才能得到你的評價。兩者都是‘因’,都沒有錯。是吧?”

“……是呢。”

“我一直都想遇到你。幻視中的情景變成現實——營火的光與熱,那個時候所聽到的話語,那一個夜晚。我一直都期待著這一切在自己身上發生,我也曾希望這一幕不要到來。因為,變成了現實的話,那就不能再期待了。”

“不想變成過去?”

“嗯。這樣的話,就覺得好像要失去一般。恐怕,對太陽神坦達來說也會是這樣的感覺呢。”

“那樣的話……”亞爾德平靜地問道。

“實際上是怎麼樣了呢?是這樣麼?”

“不。並沒有失去。”

“這樣啊。”

“我這一生,大概都不會忘記的。”

亞爾德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又不能不回答。於是亞爾德隻好回答道。

“在下感到非常榮幸。”

預言者笑了,然後她轉身子麵向門。她的側臉,並不像以往那般沒有表情,而是透露著寧靜,滿足——或者說,已經是無欲無求,這一種的境界。

不知為何,亞爾德心中忽然湧起一陣不安,他正想向她繼續搭話。

但是,預言者卻先出聲了。

“門開了。”

2

與其說是門開了,不如說是世界崩塌了。

所有的景色在裂開,然後碎裂。

沒有任何的響聲。

非常安靜地,卻又以非常無情的速度,門之外的所有一切在飛快地消失。天空,雲朵,還有那看不見邊際的荒地,都在眼前消逝。

在破碎的天空深處,可以看到無垠的深黑色的夜空,還有拖著青白色尾巴的星辰——緊接著,這一切又再碎裂,一個猶如覆蓋著一切的巨大月亮出現了。眼前的滿月以淩厲的速度被侵蝕成月牙,最後就隻剩下昏暗的天空。

不知什麼時候起,門就變成了在他們的身邊。梯級有點高,門本身是相當大,但也不再是幾個人重疊起來的高度。扛個人在肩上大概能走得過去……亞爾德又發現自己在想一些多餘的事。

這可以說自己仍然是冷靜麼?還是隻是動搖得太厲害呢?

手一下被握緊了,亞爾德於是將視線回到站在身旁的預言者身上。明明是一片漆黑,但是她的身姿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側臉輪廓,她的黑發,雪白的頸也是——隻見她雪白的喉嚨,還有嘴唇,動了。

“我們要問!”

她的聲音,她的話,在四周回蕩。明明沒有具體的形態,但卻好像擁有了質量似的,切開了風。言語騰飛起來,撞擊在門的表麵,然後飛散。

雖然亞爾德並沒有實際看到,但他知道,言語已經正確地起到了作用。這並非是推測,是知道。

被撞擊的門的形狀發生了變化。

以“巨人”來形容亦未嚐不可了。青黑色的皮膚上長著剛毛,猶如金屬鑄成一樣的姿態,滾滾燃燒著的雙眸。倒豎著的頭發是白色的,額頭處長著一支角。那一隻猶如月牙一樣的角閃耀著虹色的光芒。

——啊,原來就是這個麼?

在辛曆魯的小巷處他所看到的,就是這隻角。

——也就是說,這就是……睿智之門麼?

就是這個猶如魔物一般的存在麼?

那一雙赤眼,先是凝視著預言者,然後凝視著亞爾德。巨大的口張開,可以看到裏麵尖銳的牙齒。

“你們想著的是能得到答案之類的麼?”

聲音意外的柔和。亞爾德本來以為會是如鍾鳴一樣的說話聲——不,亞爾德甚至懷疑過對方會不會說人話,所以現在一下就沒有回答。

當然,回答的是預言者。

“當然了。”

她的聲音充滿著自信。就如同剛剛撞擊門時一樣的堅強。

“你們想要問誰?”

“智慧的女神。”

對方笑了。這一次的聲音,才如鍾鳴一樣。不是敲打著鼓膜,而是像嘎啦嘎啦地搖晃著地麵一樣的聲音,非常的刺耳,讓耳朵很不舒服。

“你看得到智慧女神麼!”

“看不到。”

“那麼,你看到什麼。”

預言者沒有回答。她反問。

“請問,你,又是什麼。”

的確,對方一點都看不出女神的樣子,亞爾德心想,這裏不應該是女神所在的地方麼?還是這隻是單純的幻象,要試探提問者的覺悟?

“就如你所見,我是魔物哦。”

以甜美的聲音回答之後,魔物又再大聲笑了起來。這一次,就如同要撞碎大鍾一般。

因為預言者沒有出聲,於是亞爾德問道。

“為什麼,魔物會在這裏?”

魔物的聲音又再變了。宛若撒嬌,猶如蜜糖一樣的甘甜。

“你們是來找什麼的呀?是來找女神的吧?”

實際上,亞爾德覺得自己像被包容著一般。他覺得,言語在此處是擁有力量的。言語不再是言語,而是一種感情,能夠直接聽到思念,或者意誌。

——若是輸給了這種“言語”,那麼不就無法逃離了麼?

言語就這樣成為捕捉聽者的牢籠——而被害者會有怎麼樣的命運等著他,簡直想都不用想。

預言者又堅定地回答道。

“不,我們來找的並不是女神,而是問題的答案。”

雖隻有短短一瞬間,魔物失去了氣勢。但是,它馬上又說話了。非常緩慢地,要讓他們聽清每一個字地說道。

“女神不在。因為她已經被我吃了。”

預言者放開了亞爾德的手。隻見她往前向魔物逼近了稍稍一點點距離,淡然地大聲道。

“愚蠢。爾等區區魔物,想法簡直錯得離譜。就算你吞下了女神,也不能將其化為自我之物。你就隻能無法動彈地待在這裏繼承著女神的職責。”

“你說什麼?!”

“你必須回答提問,不論是怎麼樣的問題。而且也無法說假話。”

“區區假話,我多少都可以——”

“虛妄之言,你是無法說出口的。”

預言者伸出手指著魔物的鼻尖,繼續說道。

“就如同我們被賜予的恩寵之力類似,你被問的時候是無法說假話的。”

魔物笑了。

“你既要這樣想,那就這樣想吧。若是作好了被吃掉的覺悟的話。”

——被吃掉?

可怕的話說出來了。它的樣子,說它得到了女神的力量會回答問題,還不如說它會隨隨便便將來人從頭到腳一口吞下肚,這樣更有說服力。不,用“嚼碎”這個詞似乎更適合。啊,細節就不用去在意了。

預言者抬頭看著魔物沉默了一陣之後,終於出聲了。

“神啊……”

她指的是哪一個神,亞爾德並不知道。是她所侍奉的那位太陽神坦達,還是麵前這位被魔物吃了的女神呢?

預言者的目光變得堅定,又再提聲說道。

“我們找的不是這貪食的魔物。那位讓我們以為被魔物吞食了,實際上是隱藏在魔物身體裏麵的女神,失禮了,我們要問!”

“不是以為哦。”

“你是在被女神利用。原本,魔物就是魔界之物。魔王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所尋求的女神竟然就隱藏在自己的領土之內。而且,利用魔物吞食自己的身體,然後隱藏在其體內,簡直連做夢都不會想到吧——聽好了,魔物!”

預言者的額頭開始明亮起來。

——就好像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一樣。

但是,樣子有少許不同。在她額頭顯現的光芒越來越明亮,已經滲透了她的輪廓,讓人開始覺得,她是不是要消失了。

這種情況,就猶如她本身成為了星辰一般。

“聽好了!這是我的神所要下達的神諭。是初始的,卻又是最後之言!”

預言者的身姿溶在光芒之中。

她的說話聲,已感覺不出那是聲音,亞爾德隻感覺到,那是光;已經不是耳朵可以聽得到,隻是單純地將話中的意義傾瀉出去。

“修萊婭哦,出來告訴我吧!我以我之力,一時讓汝寄於吾身!所以,請賜予我的子民智慧之光!”

光芒在眼前一下鋪開,驅走了四周的黑暗。亞爾德,還有同樣無法動彈的魔物,都被這壓麵而來的耀眼白光所吞沒,溶在其中。

在這比白色還有明亮之中,亞爾德的視界出現了。

一位女童的身影,在白光中滲透出來。

輕拂著肩頭的銀色長發,如同打磨光滑的烏木一樣漆黑的肌膚。覆蓋在她苗條的身體上的,乃是一排排閃爍著虹色之光的寶石裝飾。生長的植物係著絢麗燦爛的瓔珞,從小小的嫩芽長成綠葉,藤蔓伸展,花蕾綻放,滿開之花滴下花蜜,閃亮著金光的枯葉化為枯黃,最終凋落化為塵埃——從出現到枯死,沒一刻的停留。這就是女神的衣裝。在她整齊的銀發之上的花飾,也是不斷地出現,消失。

但是,這一切在女神睜開眼睛之後,印象馬上就開始磨滅,飛出了視界之外。

在劉海之下女神的閃閃發光的雙眸,閃現著翡翠一樣的顏色。不過,這隻是像翡翠的顏色而已。女神的雙眼之中,深不見底的漆黑得似乎要溢滿出來,但卻同時飽含著無法抑製的光芒。那一雙眼睛,就猶如一個世界。

P143(圖)

“問吧!”

女神說道。她的聲音低沉,與她女童一樣的外表並不相稱。明明隻是低聲細語,但卻是非常響亮。

“請告訴我神的名字。”

幾乎沒有經過思考,亞爾德就脫口而出。不是自己發出聲音,而是自己的想法被強製說給對方聽的感覺。

這種不由分說,自己的意誌被趕到一邊袖手旁觀的感覺,與在北方時體驗過的相類似——在自己成了太陽神坦達的神之器的時候的那種感覺。

翡翠的雙瞳睜大了。是靠近了自己,還是女神巨大化了?

沒辦法,亞爾德隻好再開口說道。

“為了能堵住世界的裂縫……為了防止魔界之蓋的打開,可以幫助我們的神的名字。”

自己就如同要被那雙眼睛吸進去一般,隻能牢牢地盯著它們,隻能感覺到它們。

“選吧!”

“……選?”

選什麼?預言者對著疑惑的亞爾德說道。

“符合條件的名字太多了,這個意思。問是一個提問,回答也隻能是隻有一個回答。”

亞爾德隻聽到預言者的說話聲,她的身姿,身姿她的氣息都感覺不到。

可能是因為對方命令自己選擇的原因,亞爾德終於能夠感覺到自身的存在。

——預言者呢?

自己能聽到她的聲音,卻看不到她。原本,要看女神之外的東西就非常困難。

“我看不到你……”

“現在,請隻去考慮正確的提問。”

“你也一起想。”

“不,這是救世主大人您的要做之事。”

“但是——”

亞爾德一下語塞了。符合條件的名字太多,難道是指有那麼多的神明會協力幫忙麼?

“——也就是說,天界出身,母神墮天以前就存在的神的名字,全部都是候補麼?”

女神沒有回答。

亞爾德不由得有點生氣了。他向著不見蹤影的預言者叫道。

“這樣兩個人一起來到這裏有意義麼?有意義的話,那麼為什麼要在這裏拋下我?”

還是沒有回答。

——不行,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

自己來到這種不明不白的異界,就是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回頭怎麼去抱怨她都好,現在自己必須要對付這位不會變通的智慧女神。

思考了怎麼去清晰明解地提問一會,亞爾德就放棄了。既然如剛才那種情況一樣,自己心中的想法會被抽出來,那麼那些細節的部分就不怎麼重要的吧。說起來,對方能不能思考或理解人的語言,還是個疑問。

自己應該要去配合的重點,並不是斟酌言辭。而是“問”的本身,願望的本質。

——提問和願望是有相似之處的啊。

忽然間,亞爾德腦海中靈光一閃。

“問”,就是願望得到回答。無論是再怎麼不知所措,無論正確的答案再怎麼毫無頭緒,隻能提問——就算是這樣,在詢問的人心中,應該都抱有正確的答案。

這一個理想,就是願望。

增強自己的意誌,讓自己的願望變得清晰。難道如此就是向神的提問?

一定就是這樣。

亞爾德抬起頭,凝視著似乎又再稍稍遠離了一點的翡翠的雙瞳。看著她的麵容周圍紛亂綻放的花朵,看著枯萎無力垂下的藤蔓,感受著果實散發的芳香,風吹葉的低聲細語,植物之中流淌的水的聲音。

女神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女神——一切一切,都在此處。

他向這個“世界”尋求答案。

“請告訴在下,會傾聽到在下的心聲與願望的,其中一個神的名字。”

女神的聲音響起。仿佛一枚落葉落到水麵之上,徐徐蕩起一圈波紋,搖動著亞爾德的存在,然後消失。

這一圈波紋的殘響,震動著亞爾德的視野。

“你已經知道了。”

——已經知道?

就算是他所知道的神,但女神不指出具體是哪一位的話就沒有意義。

就在亞爾德剛想開口抱怨的時候,預言者的聲音響起了。

“詢問者,有兩位。”

這樣行得通麼?不過女神眼中露出了肯定。

“北地之湖,通往天處之鏡,名為伊紮莫陸德的精靈,是會全力相助的吧——一旦接受了來自大地主人的懇請,就不會拒絕。但是,這樣恐怕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堵住裂縫。”

預言者的低聲呢喃亦在動搖亞爾德的存在。他拚命地將似乎要消散的自我與思考聚攏起來,問道。

“暗之禦子,是怎麼樣的存在呢?”

“問題,隻能問一個。”

“回答也是——不過,我第一次提問的那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像答案的回答。”

女神注視著亞爾德。她目光的壓力,如同要壓死亞爾德的壓力,讓他不由得畏縮起來。

“報答已經十分足夠了。”

女神,如此回答道。

根本無法反駁。胸口苦悶,喉嚨在痛,呼吸也無法複習。想去用手壓著痛的地方,但連手的存在都感覺不到。就好像亞爾德的自身存在已經被壓倒性的女神吹飛,消失了——不,這樣就不應該感覺到痛苦的。

這時他又聽到了預言者說話了。

“走出魔物的肚子,亦是靠吾神的力量。如此的機會再沒有第一次了。這樣還可以說‘報答已經十分足夠’麼?”

她的聲音,亞爾德也覺得仿佛很遠似的。

但是,隔了一小會,女神的目光變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體之內,充滿了夏草的芳香,就猶如身處草原之中,自己成為了搖曳的草兒。

女神閉上了眼睛。她的頭發被不存在的風的吹拂下搖曳著。仔細一看,她的秀發也猶如流麗的裝飾文字一般。寫的是什麼,現在亞爾德讀不懂。不過亞爾德知道,隨著每一次秀發的飄揚,就會有一條世界的真理出現,然後消失。

明明知道,卻不明白。

——自己看到的,隻限於自己能理解的東西。自己的知覺可以做得到的那些翻譯,亦已經結束。

自己聽到的東西亦同樣如此吧。女神的身姿,女神的話,亞爾德都無法全部把握。但是,感覺到自己能看到,單從這一點來說,自己就已經理解了。自己聽得到,也一定是自己應該知曉的信息。

他又再一次問道。

“禦子,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我想,那是欠缺之物。”

“欠缺之物?”

“去思考吧。世界裂開之後所產生的神明,全是成對的。然而,禦子卻……”

——原來是這樣的麼?

奧路姆斯托與坦達就如女神所說的,被稱作邪龍的那位母神在墮天之後,理應也會產生一位與之成對的神靈。但是,隻有魔王是不一樣。神明是成對存在的,這一點亞爾德連聽都沒聽過。

“欠缺之物一直都在探求可以填滿自己之物。”

“那個是?”亞爾德想問,“可以填滿暗之禦子之物,那個是什麼?”

但是,他的這個想法卻沒能變成語言。果然,別的提問就沒有答案了。

再一次睜開的女神的雙瞳之中,映照著亞爾德的身姿。拜這所賜,亞爾德取回了自己的外形輪廓——之前已經消失在預言者所發出來的白光之中的外形輪廓。

“你們所期望的結局,並不隻限於那位智者的想法之內。好好體會吧!好了,要結束了。”

占據著視野的女神的身姿,漸漸開始遠去。終於,亞爾德可以選擇去看女神以外的東西了,他往四周望去。

但是,他看不到預言者的蹤影。

“……指引之星?”

沒有人回答。

沉默,寂靜。此時,女神的身影也逐漸在遠去。翡翠色的一翦秋水,現在也好像打瞌睡一般難以睜開。

女神又喃喃細語道。

“去吧,人間的孩子們。這裏並不是你們可久留之地。我的真正解放之日若是來臨,或許還會再會……”

尾音在回響,光芒在暗淡,氣息在遠去——接著,亞爾德終於知道了自己目前為止最幸福的東西。

因為他發現了自己剛才就身在至福之中。

沐浴在女神的注視之中,與女神詳談的體驗,已再沒有其他方法來形容了。剛才並不是單純地被女神的存在壓倒。女神清楚地認識到亞爾德的存在,並接受他。若不是這樣,大概他們之間就無法對話。

被神接受,然後,如此短暫的時間就結束了。知道這一切之後,亞爾德感覺到身體裏充滿著虛無感。完美無瑕之美,真實,還有應該存在其中的正確之道——失去這一切的虛無感衝擊著亞爾德。就如同要留住在手縫之間灑落的黃沙一樣,沒有任何的辦法。

——原來也有這樣的神啊。

與一直背向著自己,不作過任何反應的奧路姆斯托,還是與曾經將他當作“器”的坦達,都是不同的。可以說的是,女神對他們的態度,並非極端。雖說不上是平等相處,但至少承認了對方,展示出要理解對方的態度。

在與女神相對的時候,亞爾德並沒察覺到這一點。果然,女神的存在對於一介凡人的亞爾德來說,是無法完全把握的。但是,稍稍離開一段距離之後,就明白了這一點。

女神承認了他。

——被神承認,是不是就是意味著自己的存在被認可了麼?

自己可以留在世上,自己的出生亦不是不被允許,自己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錯的,是理所當然的——毫無理由地,心中思緒噴湧。

這個,正是自己的至福感的真正麵目。

女神往黑暗中漸漸遠去,已成為輪廓不清的陰影。亞爾德像小孩子一樣,心中湧起了要追趕的衝動,但他還是忍了下來。

自己是追不上女神的吧。對話已經結束了,已經不再是現實,已經成為了過去,已經形成了記憶。眼前女神的影子隻不過是自己美好的幻想。

比起這個,預言者呢?

“指引之星,你在哪裏?”

沒有回答。明明光芒已經開始變暗淡,但是自己的同行者卻沒有回來。

亞爾德開始不安,於是叫她的名字。

“維娜艾!”

果然,還是沒有回答。

他又再喊了一次預言者。

“快回答我!維娜艾!”

他開始跑。在他的背後,甜美的聲音響起。

“逃不掉的哦,詢問者。”

那是魔物的說話聲。

亞爾德總算忍住回頭的衝動,發足狂奔。他的腳尖,他的腳跟,連腳踝都陷入了黃沙之中,就要跌倒。

——這是幻象。

這裏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感覺像沙子的東西並不是沙,而是魔物要阻礙他行動的陷阱。

忽然,他回想起了女神的記憶。沙沙作響的夏草的芳香,風光明媚的草原在胸中複蘇,他一下就蹦了起來。廣闊的天空,流淌的流水,生命……在胸中浮起來的這些詞語,都暗示了這些都是女神天生的方方麵麵。女神的智慧,就是肯定存在於世間的萬物的心。

這其中含義亞爾德並不明白,但是他卻如此確信。

就好像睡夢中能夠理解,醒來了卻覺得不合道理的東西,隻能苦笑置之一樣——現在,他現在得到的、相信的東西,在走出這裏之後或許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但即使如此,現在非常之有意義。

女神就是世界。魔物之輩是難以項背的。

隻要他能回想起那一雙翡翠的眼睛,他就不會消失。就算整個人被吞下去。

——但是,無法一直這樣持續下去的。

女神的視線,確實是具備有加護的力量,但是不能過信其效果。在沉溺在魔物的呼喚之前,自己必須逃出這裏。

亞爾德顧看四周,前後左右,還有上方,下方。

在四周變換莫測讓人眩暈的景色之中,哪裏都見不到預言者的蹤影。

“指引之星!”

遠處的光芒仍然在。那個亞爾德雖有想過可能是魔物的陷阱,但他還是往著光芒處奔跑。很快,身體變得沉重,氣息也換不過來,心髒已經在向他訴說著自己的界限。

亞爾德絞盡最後一絲的體力,繼續往前奔跑。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的是自己的身體負擔不住?亞爾德不知道。他隻是覺得,一停下來就沒有然後了。

魔物的笑聲在空中回響。沉重的雲層湧起,周圍開始變得陰暗,然後馬上卻又電閃雷鳴。不祥的亮光在閃爍,周圍的景觀在飛速變化。無邊無際的沙漠變成了奇岩林立的大山,亞爾德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在這種地形之上他無法奔跑。

這也是魔物的力量吧。自己再不逃跑的話……他心中焦急,但卻想不到辦法。

——隻是,這次有回來的必要。

不活著回到門的那一邊,難得從智慧女神處掌握的信息,就會付諸東流。

周圍越來越黑暗。亞爾德所追著的那道光亦一直遠去。不僅如此,亞爾德還覺得那道光越來越衰弱。一閃一閃忽明忽暗,暗的時間好像越來越長。

“維娜艾!”

亞爾德大叫。

忽然覺得腳下一空,身體直向下墜。

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亞爾德又開始發足奔跑。沒有地麵,用“奔跑”這個詞來形容似乎有點微妙。但是想要前進的心情強烈地驅趕著亞爾德的意識,所以他心中想著的就隻有奔跑。就算是現在他什麼都看不到,他也解釋成這是一切障礙物都消失了。

為他引路的那道光芒,依然還能見得到。

“維娜艾!”

他一邊跑,一邊呼喊著預言者的名字。一邊跑,一邊伸出自己的手。

一時之間,他自己也混亂了——自己是為了逃離此處而奔跑,還是為了要伸出手去救預言者呢?

伸出去的手,碰到了另一隻手。

“我在這裏。”

亞爾德見到僅僅隻是一隻手。而且,隻有手鐲往上到手肘的一部分,再往上就已經溶在了黑暗之中,別說輪廓,連存不存在也無法清楚。

“我隻看見你的手。”

他心裏的想法直接脫口而出了。

預言者似乎苦笑了一下,道。

“就算隻是這樣,能看得到我就已經很不錯了。”

“……這樣麼?”

“你也聽到我的聲音呢。”

“嗯。”

“這樣啊……”

預言者的聲音非常平靜,或許可以說有點像女神的聲音——明明隻是低聲說話,但卻又非常清晰,非常堅強,足以撼動亞爾德。

隻聽得那個聲音又再說道。

“那麼,現在我就告訴你,太陽神坦達大人所留下來的神諭吧。”

“……在現在這種時候麼?後麵的魔物……”

“沒事的。你會平安無事地回到門的那一邊。”

“這也是預言麼?”

“嗯,是的。這也是預言,你會平安無事回到門的那一邊。”

預言者說的話還是一樣,但亞爾德忽然覺察到其中所蘊含的事實。

魔物的笑聲又再響起,化為比四周的黑暗更烏黑的暗雲,接著電閃雷鳴。金光閃過,果然,看不見預言者。

亞爾德看到的隻有茫茫的荒漠。

“——你會怎麼樣?”

“在這裏分別吧,救世主大人。”

預言者的聲音很平靜。

亞爾德忽然明白了。

——她是知道的。

一開始,她就已經知道了,她早知道自己要去門的這一邊,還有,自己無法回去的事。

亞爾德用力握著她的手。

“為什麼要這樣子?我們一起回去吧!”

“就在剛才,隱藏女神的時候,太陽神坦達以我的身體為‘器’。”

“嗯,這個我知道。”

“要將女神藏起來,是需要龐大的魔力。我現在已經是無法恢複回人的姿態了,所以,回不到那一邊去了。”

“……怎麼會?”

太陽神坦達是不會這樣做的。但是,亞爾德卻無法這樣斷言。然後,被神當做“器”來使用這種事,亞爾德也是知道的。除了那位坦達所賜,就再沒其他人了。

光是發聲說話,就對身體造成了如此的負擔——要用神的力量,將別的神包容隱藏起來這種事,人的身體是無法支撐得住。這一點也是能夠推測得到的。

隻是,亞爾德不想去承認。

“最後之言也賜予你吧。神褒獎你,說你幹得不錯。”

緩緩地,亞爾德伏下視線。現在,預言者的手還被他握著,預言者還在那裏。但是,現在連手鐲都看不到了,隻能看到手腕。

“……維娜艾閣下。”

“我並不是死去,隻是留在這裏而已。”

“維娜艾閣下。”

他叫著預言者的名字,手也握緊了。

聲音也是,混入了力道。

“你忘記了我的話了麼,指引之星。你不用這麼逞強。就算是哭,就算是喊,也沒問題的。”

預言者露出了微笑。雖然亞爾德看不到,但他還是感覺得到——他感覺的到,她那達觀之念所支撐的淡淡的笑容,在黑暗中浮現。

“可以稍稍……示弱一次麼?”

P159(圖)

“請。”

“現在,我覺得,我的心越來越輕,也害怕著最後的時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臨,害怕著就這樣結束。”

亞爾德不知道如何回答。

淡然地,預言者繼續回答。

“在現實追上一個又一個的幻視,未來成為過去的過程之中,漸漸,沒有成為現實的幻視,就隻剩下那一個——一開始的那一個幻視。那之後的未來,就隻有太陽神坦達直接指引的未來。所以,我一直都很害怕。”

沒辦法,一直直麵著無法逃避的死亡,就算是何等英雄的人物,也是無法承受的吧。

但是,就在亞爾德說出安慰的話之前,他聽到了吸氣的聲音。隨著呼氣的聲音,他又聽到了預言者繼續說道。

“我很害怕。……感覺到死期在逼近,而且未來也無從知曉……非常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