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發瘋了。
黃河裏象有千萬頭怪獸在嚎叫,狂風象妖魔的巨掌推擁著渾濁的浪頭,風助水勢,水借風威,突破年久失修的河堤,奪路狂奔,肆虐地撒潑,瘋狂地流竄。
黃河發瘋了。
它殘忍地用毀滅來對待萬物。席卷了村莊,吞噬了茅屋,拔倒了樹木,衝毀了莊稼。廣袤的原野上留下了它血腥的足印。它製造了饑饉、荒漠、黑暗、罪惡,留下了溺屍、餓殍、瘟疫。
混濁的黃水遍地橫流,到處浸漫著草房頂、麥草垛;飄蕩著桌子、凳子、門板、窗欞。旋渦裏有人舉著呼救的雙手往下沉沒,急流中一具具赤裸的屍體浮起、沉下,打了個轉向東漂流。
這災難是黃河造成的嗎?
不!這是官家腐敗的結果啊!他們橫征暴斂,敲骨吮脂,年年打著河防的旗號來要糧派捐,你看剛剛過了一九二〇年夏天,可是河防捐已經收到一九四〇年了。年年收河防捐,年年無河防,白花花的銀子流進地主老財和貪官汙吏的腰包,而黃河年久失修,三年倒要兩決口。
黃水滔滔。
一天,水上漂來一隻白木箱。急流滾滾,狂風陣陣,一個浪頭把白木箱猛地推向高出水麵的土丘,妄圖撞碎它,撕裂它。震動使得白木箱裏傳出一陣扯破喉嚨的哭叫。木箱沒有被孤島撞碎,它側了側身子又隨波逐流而去了。
流哇流哇,白木箱順隨著橫流的黃水,流到皖北大集鄉,流進了棒槌河。
棒槌河因黃河客水竄入陡漲起來,河水變成沸騰的泥湯,活象一條躁動不安的黃蟒,搖頭擺尾,卷裹著上遊流來的死牛、死羊、豬狗雞兔,卷裹著浸泡得發白的男人、女人、孩子的屍首,也卷裹來了這隻孤舟般的白木箱。
棒槌河北岸,河岸高闊,來倉堡村傍岸而立。高岸上搭了一個涼棚,財主蔣效雨穿著絲汗褂,搖著蒲扇,正指揮著家丁打撈財物,涼棚四周堆滿了撈上來的床、櫃、箱、籠、桌、椅、凳。
離涼棚半裏遠的地方,也有一個中年漢子在打撈,他叫權生,複姓東方。
東方權生是個心地善良的窮苦人。幾天來,他手持帶鉤的長杆站在河邊上,專門打救那些漂流過來的災民。隻要看見一息尚存,在波濤中雙手亂晃,沉浮漂流的難民,拚著性命也要把他們營救上來。常常為救一個受難的同胞累得精疲力竭。
白木箱從上遊漂下來了,東方權生隱約聽見箱子裏傳出孩子嘶啞的啼哭聲。他急忙伸出長鉤,不料水急浪高,箱子被衝遠了,鉤子落了空。東方聽得哭聲淒慘,“哧”的一聲裂開胸前衣扣,扒下褂子扔在腳後,“撲嗵”一聲,如青蛙入水,直衝白木箱遊去。
涼棚裏的蔣效雨,瞥見東方權生撈了個大箱子,以為得了重財,忙指使他那幫狗腿子,如狼似虎般撲了過來,袖口一挽就動搶。
箱蓋打開了,雙眼圓瞪的蔣效雨臉色一沉,厭惡地啐了口唾沫。原來裏麵是一個穿著破衣衫,光著小屁股的男孩子。這個專趁大水發災難財的黑心賊踹了箱子一腳,帶領一幫狗腿子,象獵犬一樣又到河邊嗅去了。
東方權生心疼地從箱子裏抱起孩子,這孩子生得濃眉大眼,雖然瘦弱,但骨架很大。
權生問:“孩子,你爹媽呢?”
孩子搖搖頭,答不上來,隻說他叫大江,今年三歲,說完咧著大嘴,一邊哭,一邊找爹要媽。
這哭聲淒慘得讓蒼天落淚,河水打旋。東方權生聽著,一邊輕聲撫慰著這個瘦弱的孩子,一邊在箱子裏搜尋著,想看看大江的父母有沒給孩子留下日後尋找的憑據。可是箱子裏什麼標記也沒有,隻有兩個黑菜團。他歎了口氣,決心在沉重的擔子上再壓上這個不知名的弟兄撇下的苦孩子。可是他又擔心,女人會不會同意自己這一善舉呢?他準備等黃水消退後,去找在外鄉給財主當奶媽子的女人好好商量商量。他想好心的女人一定不會拒絕的。
黃水退了,黃泛區一片淒涼。低窪地方的村莊平了,結實一點的瓦房也淤了一米多厚的泥沙。樹葉讓泥水擼淨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梢插在泥潭中,幾隻烏鴉站在幹枯的樹枝上,“哇哇”地叫著,它們在尋找屍首······
踩著泥濘的路,權生嫂回家來了。她左手挽著一個花包袱,背上背著一個剛會走路的男孩。進了門,她一眼看見九歲的兒子玉海抱著個男孩在搖呀搖地哄他睡覺,心中十分詫異,便放下包袱問道:“嗨!這是誰家的孩子?”
玉海仰起臉來回答:“爹爹抱回來的,名叫大江!”
權生嫂明白了。她坐在床沿上,從玉海手裏接過孩子,輕輕地撫摸著大江圓圓的頭,又轉身撫摸著隨身帶來的那個孩子的黑油油的頭發,為難地長籲了一口氣。
東方權生挖了一籃野菜回來,未曾開口,夫妻倆就會心地苦笑了,摟著各自領來的孩子,講述起來曆來。
權生嫂告訴丈夫說:這些時日,她惦記著全家的安危,好不容易待大水退了,才跟東家告了個假。今兒大老早往家趕,半路上忽然看見這個孩子正在河溝的泥潭裏掙紮。哭啊,喊啊,嗓子已經啞得發不出音了,活象一隻病勢沉重的小貓。她說:“我不忍心看著這孩子在那前不著村、後不見店的荒野裏等死,就把他背了回來,沒想到,你也······”
夫妻兩人計議了一番,決定把這兩個孤兒收養下來。大江就取名叫東方玉江,權生嫂從河溝裏救的這個就叫東方玉河。因見玉江比玉河長得大些,於是排行第二,玉河第三。三年後權生嫂懷孕足月又生下一個女孩,取名東方玉蓮。
日月更迭,時光如箭,東方權生夫婦苦掙苦熬總算糊住了四張小嘴。
小兄弟三個同在苦水中浸泡,情意融洽,如同手足。說拾草一齊下手,讓剜菜一同拿刀,真是要飯同路走,打狗同彎腰,一塊糠菜窩窩掰三下,一瓢涼水三人輪口,苦難中長起的患難兄弟。
俗話說:跟富爹鑽錢窟窿;跟窮爹刨地窟窿;跟賊爹打牆窟窿。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三個孩子雖不是同胞兄弟,如今隨了東方權生,也就一個個吃得苦,受得累,骨硬筋壯了。
東方玉河在兄弟三個中間,模樣醜一些,最惹眼的是那塌鼻子,就象讓誰用勁捺了一下似的,村上的小夥伴們都喊他“阿塌”。另外在他左耳根下還長了一片紫黑色的痣,所以大夥又在阿塌前麵加上了“黑臉”兩個字。
然而沒想到黑臉阿塌長到十多歲時,竟被人認走了。
原來黑臉阿塌是南鄉財主邱重千的小少爺。他的叔父邱三郎年輕時出國留洋,歸國後在國民黨軍隊裏謀上了個副官的職位。衣錦榮歸之日,回鄉裏來尋找多年不通音信的胞兄,不料隻找到廢墟一堆。邱三郎到處打聽,才知道胞兄邱重千在十年前黃泛時,因搶霸土地與鄰鄉老財蔣效雨結下仇隙,兩家械鬥。後來,蔣效雨買通江洋大盜李巴癩子一夥,趁夜深人靜之時燒了莊園,滅了邱家全族。隻有塌鼻小少爺被一個家丁救出,但逃至半路上又遇上李巴癩子巡哨的人馬,家丁隻顧自己逃生,順手把小少爺扔進了河溝泥潭之中······
經過一番明察暗訪,邱三郎找到了已經年老的家丁,打聽到了侄兒還活在人間。邱三郎因自己荒淫無度得過白濁,從此不生養,由於膝下無子,便找到東方家來,要把東方玉河領走。
東方玉河見一個耀武揚威自稱是他叔父的陌生人要帶他走,抱住院裏的小樹不放手,他不願離開朝夕相處的爹媽兄弟,可是邱三郎不願胞兄遺孤,豪門之後淪為鄉民,毫不客氣地差人將掙紮哭叫的玉河抱上了馬車。
馬車急馳而去,老遠,還聽見東方玉河在馬車上哭喊媽媽,哥哥和妹妹哩!這哭聲揪著權生嫂的心,多少年以後她耳邊還時時響著他的哭聲哩。
俗話說葫蘆吊大瓢不歪。玉河一走,東方家隻剩下三兄妹了,苦水的浸泡,使得他們心眼一樣正:愛窮人,恨老財。
土塊壓不住噴發的源泉,石頭壓不住茁壯的草木。兄妹仨象破土而出的竹筍,一見陽光就往起竄高,終於長大成人了。
兄妹仨雖說是吃的一口鍋裏的糠菜,可是脾氣稟性卻大不相同。
玉海是大哥,家裏給他壓的擔子就重些,加上他脾性隨爹,老實巴交,為人小心,就是掛個油葫蘆也得試三遍釘子。牛筋枝蔓的三棍子打不出句響亮的話,遇事總是忍氣吞聲的。
玉江呢,與大哥相反。外出打短工愛和窮爺們泡在一起,聽他們說古道今,什麼李逵、林衝、魯智深······梁山好漢在他腦海裏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有一回,長工中流傳著這樣一件新聞:說是大別山裏出了紅黨,他們人人頭上有一顆閃亮的紅星,紅光燦燦能把黑沉沉的天地照明。還說紅黨專門與官家豪紳作對,殺富濟貧、扶危濟困。玉江聽得人迷,幾次溜出去想上大別山,都讓玉海和爹硬追了回來。
又有一回,長工們談論這樣一個故事:說是南鄉出了個紅黨交通員,有一天,他領著大兒子裝作打柴的進山送信,沒想到內部出了孬種,把他爺兒倆出賣了。白匪半路截住了他們。交通員父子十分英勇,憑著手裏一把鐮刀,一條扁擔,打倒了好幾個白匪。爺倆一邊奮戰,一邊偷偷將密信嚼爛咽下肚去。搏鬥了足足有十幾個回合,終因寡不敵眾雙雙被捕。白匪把他們渾身上下翻了個遍,也沒搜出信件。不死心又去抄他們的家,交通員的妻子、女兒和小兒子聞訊躲了起來。白匪沒有得到共產黨的秘密,惱羞成怒,將父子二人押到河邊殺害了,人頭掛在了城牆上······
玉江聞聽,對父子英雄深為欽羨,他打聽清了村名,一氣跑了幾十裏路趕到南鄉。隻見交通員家的房屋已被火焚,焦土灰燼,一片廢墟。聽當地人講,交通員父子的頭顱,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被人爬上高杆摘去,下落不明。交通員的妻女、小兒子為躲白匪搜捕外出避難,也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