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也就是如今叫做1927年的初秋,8月14日,揚子江出海口那個名叫上海的城市的一家報紙,搶先發出一則新聞:浙東四明山麓溪口鎮玉泰鹽鋪已故掌櫃的填房所生的愛子,經過多年的縱橫捭闔,終於在他不惑之年功成名就,登上中國政權最高寶座的蔣總司令,一夜之間突然宣布辭去本兼各職,下野退居故鄉雪竇山“還我自由”起來。
許多年之後的今天,大多數中國人對此事已知之甚少,即使知道的也早已忘卻,未曾當作一回事。因為事實上,綜觀這位已作古多年,至今暫厝在台北郊區大溪鎮慈湖行館黑色大理石棺廓裏的故人一生的政治生涯,自從其發跡以後,雖幾起幾落,卻從未真心實意地退出過政治舞台,即使在他六十三歲那年,終於被趕出中國內地,也沒忘在那島上緊握大權。此事隻在若幹年之後,才被史學家們用“春秋筆法”簡略地錄上一筆:“第一次下野”;至多也就像太史公評史那樣添上一段評語,說這次下野隻是這位深諳中國傳統治術的強人生前多次“以退為進”戰術中的一個小插曲如此而已。
然而在當時,這小插曲卻委實震驚了政壇。斯時中國的政治舞台頗似傳統京戲的高潮處,各路人馬拚搏廝殺,煞是熱鬧。當時台上公開廝殺的兩大陣營,一方是經過江南之役後潰退江北,但又秣馬厲兵準備反撲的北洋軍閥;另一方的好幾個派係除了共同對敵外,又相互間暗裏明裏摩擦得不可開交:武漢的汪精衛、南京的桂係、中原的馮玉祥、閻錫山,加上西山派、長衫黨,不一而足。而最露鋒芒,堪稱主將的自然是本書開頭所說的總司令。詎料如今主角突然下野,猶如緊鑼密鼓的武打戲中的主將猝然溜下台來,不惟台下觀眾感到驚訝,連台上各方也詫異不小。人們因著各自的利益,有的竊喜,有的靜觀,有的驚恐,有的摸不著頭腦。總之,用句中國的俗話:茲事體大。
但政界掀起的波瀾,比起另一群人的驚訝,反顯得遜色。這群人數目不多,且大多不參政,儼如另一個世界的人物,居然也對這純屬政界鬥爭的事件關注異常,其程度甚至不亞於政界的那些大人物。
這群人的名字,在中國,書稱“堪輿家”,俗叫“風水先生”。
中央王國曆史淵遠,文化深廣,三教九流十家,枝枝蔓蔓丫丫,可謂生生繁密,於經史子集那些正宗文化之外,居然還能把陰陽術數占卜算命當作學問兼容並包起來。這神而玄之高深莫測的學問始於何處何時,未加深究,大概是淵藪於圖騰、易卦之類吧。《漢書?藝文誌》把天文、曆譜、五行、蓍龜、雜占、形法盡稱之為“術數”,到了後世,則專指星命、相術、拆字、起課、堪輿之類。其中的堪輿,按字麵解釋,“堪”即高他,“輿”係俗穀,望文生義,就是研究給活人住的陽宅或死人睡的陰地的風向水流,來占卜禍福凶吉的學問。據說漢代的青烏子精通此道,故亦稱“青烏之術'
按說這“青烏之術”生於民間傳於民間,很難和政治搭上界,偏是中國的事情也怪,任何學問都能和政治“聯姻”,這遠離政治的“青烏之術”竟也奇妙地攀附上了政治。曆史上不少名人尤其是帝王,特別是其中的名帝王,如秦皇漢高唐宗宋祖的家鄉,均被描繪成為出真龍天子的人傑地靈之所在,他們祖上的窀穸之地也被說成是龍氣貫天的風水寶地。
事情本來在上文所說的辭職事件前半年就露出端倪。那位戎裝盔甲的溪口武嶺蔣氏二十八世孫率領北伐的南軍打下浙江,兵臨上海,威逼南京,正所謂“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之際,全國各地,近到本省的台州、紹興、處州,遠到江西湖南四川乃至河南陝西山東北京,那些有名或無名的陰陽堪輿家,帶著同樣的羅盤和不同樣的有關書籍,不遠千裏萬裏,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風塵仆仆地趕到溪口,考證起這位政界明星的出生之地及其祖先墳墓的風水來了。這情形很像某處發現了金礦,吸引了成千上萬的淘金者。所不同的一是采金子,一是挖“皇上”。其實金子雖貴,終不及皇上值鈿。富貴相較,富不如貴:富未必貴,貴必定富此乃亙古不易之真理。當然,此是題外話,暫不贅。
且說這些神秘的堪輿家奔波堪踏,經過細致的尋根覓跡,又進行了由此及彼,由表及裏,由近而遠,由古到今的綜合、分析、研究、對比······之後,卻不知何故,在關於溪口是否是“龍的故鄉”問題上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學術結論”。就像當時政界大致分為“擁蔣”和“反蔣”兩個陣營一樣,堪輿界也形成涇渭分明的兩派:肯定派和否定派。而尤為希奇的是,前者都是西裝洋服的江南新秀,後者卻多是由長衫馬褂裹包起來的北方夫子。
江南才子們堅認:溪口應著四明餘脈,吳越王錢鏐曾駐蹕於此,青龍白虎,崇山峻嶺,確是藏龍臥虎之地;蔣氏府上豐鎬房、摩訶殿以及距鎮八裏的名刹雪竇寺均瑞光呈祥,仙氣煥發;至於其祖上窀穸地的風水,尤其小白山上的蔣母之墓,端的是三五百年才出一個真命天子的“龍脈”,後代承大統是毋庸置疑的。
但北方的懷疑派卻針鋒相對地指出:溪口風景雖好,風水卻平平。如同一個人臉蛋長得俊,卻並不一定有好相一樣。泱泱大國,風景令人陶醉之處多的是,有好風光而無好風水,斷斷算不上“龍脈”。至於蔣氏祖墳,也並非如此神奇,大不如河北馮、山西閻,甚至不及孫傳芳吳佩孚張作霖等北軍大帥祖上的冥宅。不僅如此,那些北方的否定派除了上述微觀的堪輿術數之外,還拋出了一個宏觀的地域理論“北方中心”說。他們認為,中國曆來北陽南陰,北強南弱,北剛南柔;自古以來之帝王,鹹出在長江以北華夏始原地的中原,江南蠻夷之地隻能冒出幾個唐伯虎徐文長祝枝山之流的才子,至多也隻出幾個輔佐皇上的宰相尚書,向無出真命天子之例。即如祖籍嶺南的孫中山雖號稱“國父”,也隻做了幾個月名義上的大總統,最後還不是讓位給中州袁項城?甚至由此引申開去,竟考證出古往今來隻有強焊的北方征服陰柔的南方,絕無南軍打敗北軍的先例。即使如發跡於嶺南兩粵間的洪楊流寇,縱橫千裏,占據了大半個中國,但最後也隻是在江南石頭城裏盤踞過一陣。這奇談怪論有否傳入總司令耳中不得而知,聽說了是否會作為“利用迷信以作反革命宣傳”也難以推測。反正事實是不久之後,這位出身之地的風水頗有爭議的南軍總司令順利地打到長江,並在石頭城裏登上大位,此言論才不攻自破,這場爭論才以“肯定派”獲勝而漸趨式微。但代之而來的是另一種言論:仍認溪口非帝王之鄉,即使蔣氏坐上龍廷,其出身仍有蹊蹺,甚至有人斷言,此人係曾帶發修行後改嫁的其母王太夫人帶胎而來,而其祖籍則在中原某地雲雲如果人們沒忘記的話,多少年之後有個化名為唐人的文人寫家在他那部洋洋三百萬言的《金陵春夢》裏,也有河南逃荒而來的“鄭三發子”之說,其源蓋出於此。但即使如此,北派總有強詞奪理,至少是“學風不正”之嫌。好在事實勝於雄辯,南派既已得勝,不妨來個寬容,未加置理了。
詎料如今蔣氏突然下台,自然使這場本已平息了的風波重又興起,一切翻了個個兒。北派奔走相告,彈冠相慶,道路紛紛:“我早說過”,“我就知道”。南方“肯定派”卻像是挨了當頭一棒,蔫了。雖有幾個堅定者仍不死心,籌劃著作進一步的複查,但終因各種原因未付諸行動,隻得眼睜睜地任憑對立派歡呼雀躍,但心裏卻在暗暗地反省:莫不是自己那套青烏之術真的出了什麼紕漏,需作進一步的研究、校正,或者需要另覓“學術”新路不成?······
泱泱大國,畢竟不愁沒有奇人。
就在這場堪輿大論戰之際,偏有一人不隨俗流,定要尋個究竟,堪個明白。
此人姓易名養吾,祖籍山東曲阜,卻生於常州武進,西裝打扮,又蓄須留髭。易先生年方二十出頭,於堪輿窀穸卻深得造詣,甲於倫輩之上,而且獨樹一幟,別成流派,自號為“易派”。事實上,無論從專業學識或者祖籍身貫來說,易養吾先生都既非南派又非北派,即便從自身功利言之,也無所謂崇南抑北或者揚北非南:他曲阜祖父擁有八百多畝地產,乃父又在蘇錫常一帶經營著相當殷厚的實業,用句俗語,是“廿畝棉花廿畝稻,晴也好雨也好”。故所以能超脫於堪輿界之地域偏見,純純乎搞他的“學術研究”,盡可以天馬行空雲遊四方。前不久他就汲汲於大江南北,踏遍當時幾乎所有名人的家鄉。這會兒聽到關於溪口的風水之爭,便風塵仆仆地趕來,非要到實地搞個水落石出不可。
且說易養吾先生輕裝便服,拎著一隻手提藤匣,悄悄然來到溪口,照例也是先堪踏觀測鎮上周圍的山勢水向。這不看猶可,一看就不由得擊掌歎服:且不說那古柏參天鬱鬆翠樟的武嶺城隘,賽比似一道天然屏障,把個古鎮溪口守護得盜甲般嚴密無縫,早給人一種固若金湯之感,單說那九曲十八彎的剡溪,正繞繞纏纏練帶似的從鎮邊擦身而過,把那三裏長的臨溪小街,裝扮得別具一番風味韻致。那溪水瀠洄潺潺,不時躍出幾條小魚撲騰歡躍,間而又徜徉在水底清澈的鵝卵石縫間,更讓人賞心悅目如魚之樂。遠望剡溪對岸,群山場角之間,依稀綴著幾個被白雲煙霧氤氳著的村落,真個把小鎮罩於一種若明若暗如恍如惚的氛圍之中十幾年後,當易先生在他那讀高小的兒子的國文課本上看到一段描寫武嶺溪口勝境的散文,雖然對那位後來任國民黨宣傳部長的姓董的作者於字裏行間吹捧阿諛“今上”很是反感,但也不得不承認文中所繪的溪口景色倒也並非言過其實果真是不俗不凡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