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小光學會走路之前,就先學會了在定影液中辨認父親的指紋。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的煙花在電視裏綻放時,王小光在暗房的紅光中發出第一聲啼哭。王守業用鑷子夾著剛出生的嬰兒,像對待一張珍貴的玻璃底版,輕輕浸入定影液。把新生兒裝進柯達膠卷空盒,仿佛這樣就能讓時光定格。
暗房的防潮櫃裏,三十六張未衝印的底片浸泡在氰化物溶液中。王守業顫抖的手指在底片邊緣留下指紋,那些模糊的影像記錄著騎樓街二十七戶房梁下的契約暗碼。防潮櫃的玻璃映出拆遷辦的紅頭文件,像一張巨大的死亡通知書貼在騎樓斑駁的磚牆上。
十二歲那年的暴雨夜,王小光第一次在暗房抽屜發現那些底片。雨水順著騎樓的滴水獸流進天井,父親佝僂著背在防潮箱前顫抖。王小光看見底片上母親模糊的臉,她站在騎樓廊柱間,胸口的並蒂蓮胸針在陽光下閃爍。那是1995年的夏天,母親抱著尼康F3跳進拆遷辦的水泥樁基坑,相機快門永遠停在了1\/125秒。
\"這些底片是騎樓街的命脈。\"王守業的聲音像生鏽的暗房計時器,\"每一根房梁都藏著秘密,每一麵牆都是活的曆史。\"他的手撫過防潮櫃的玻璃,那裏映出1997年的拆遷隊,他們的推土機碾過騎樓的青石板,碾碎了王守業用海鷗4A型相機記錄的所有美好。
十八歲生日當天,拆遷隊的衝擊鑽震碎了防潮櫃玻璃。王守業用身體護住1932年的玻璃底版,飛濺的碎片在他頸動脈綻開猩紅的曼陀羅。王小光抱著血泊裏的相機,第一次看清底片上母親模糊的臉。
如今,王小光守著全城最後的濕版攝影設備。樟木櫃裏鎖著父親用命換來的騎樓建築解剖圖,那些泛黃的硫酸紙上,標注著連城建檔案館都沒有的承重牆秘密:1948年加築的羅馬柱裏藏著銀元,1976年修補的女兒牆夾著地契,而最關鍵的閣樓氣窗坐標,永遠停在了父親猝然折斷的鉛筆尖上。
暗房的紫檀算盤在櫃台後發出細響,那是父親用算珠記錄的拆遷隊勒索賬目。每一顆算珠都像一顆凝固的淚滴,記錄著騎樓街二十七戶人家的悲歡離合。王小光的手指撫過算盤,仿佛能觸摸到那些消逝在時光裏的麵孔。
暗房深處,海鷗牌放大機的計時器突然開始倒走——就像十年前母親墜入深坑的那個黃昏,所有時鍾都停在了四點十七分。暗房的紅燈在雨中明滅,像一顆跳動的心髒,守護著騎樓街最後的記憶。
王小光的手指在暗房工作台上移動,調配顯影液的動作像在演奏一首無聲的挽歌。防潮櫃的玻璃映出他的臉,與父親的麵容重疊。那些未衝印的底片在氰化物溶液中沉浮,像一群被困在時光琥珀中的幽靈。
暗房的牆上掛著母親的照片,她站在騎樓廊柱間,胸口的並蒂蓮胸針在陽光下閃爍。王小光的手指撫過照片,仿佛能觸摸到母親的笑容。那些笑容如今被封印在底片裏,等待著某個時刻重新顯影。
暗房的計時器依然在倒走,王小光知道,那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一個關於時光的秘密,一個關於記憶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