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 天 一 樣 高
------謹以此篇獻給80年代
姚鄂梅
回首往事羞且慚
悔不聽忠言
辜負慈母養育恩
離家走天邊
──摘自《讚美詩》第218首
直到那年秋天以前,我都以為康賽將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我們像上牙和下牙一樣密不可分,互為依靠。秋天過後,我們當中出現了另一個人,這就是說,上牙和下牙之間,有了舌頭。
有一天,牙齒和舌頭在一起發誓: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我們永不分離。然而(很多事情後麵都容易掛上然而這個詞),沒隔多久,我們就失散了,彼此難覓芳蹤。幸虧我們的誓言裏另有安排:如果不幸失散,我們要彼此懷念,直到終老。
一
三年了,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不但如此,我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愛上了寫作。零散地做點工,偶爾來一次簡樸的旅行,用這種辦法,我在盡可能的範圍內鑽來鑽去,竟比老媽一輩子走過的路都長。我喜愛這種生活。
三年前,我還在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裏,攻讀所謂的經濟管理。有一天,我第N次在課堂上打起了瞌睡,並且被自己的口水嚇醒了。我很羞愧,也很茫然。就在這天晚上,我逃走了,什麼也沒要。我回到家,對老媽說,我不想讀書了,如果你非要我回學校,我就去死。老媽被我嚇得目瞪口呆。這是我的經驗,跟老媽說話必須極端一點,最好一句話就將她震暈,否則,除非你有耐心將道理講得比赤道還長。
康賽秘密來電,邀我去新疆,他甚至不惜花錢用了一個驚歎號。我藏好電報紙,二話沒說,立即辭了正在做的工作。
車過蘭州,我就有點挺不住了,窗外悠悠乎乎地飄著些雞毛一樣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竟然是雪花。看看身上那件薄薄的羊毛衫。我開始恨我的老媽。
當我決定走的時候,老媽肯定從我的臉上看出了些什麼,雖然我什麼也沒告訴她。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一直滿腹狐疑地盯著我。趁她不注意,我閃電般地取下皮夾克,使勁往旅行包裏塞進去,這時候,老媽表現出少有的好眼力,她狡猾地說你究竟要在武漢住幾天? 穿皮夾克還早著呢。我隻好悻悻地將皮夾克放回原處,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那就不帶唄。
我不想告訴她我此行的目的是新疆,我不願意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老媽來過問我的私生活。事實上,我幾乎沒有一般人所說的私生活,除了那些突如其來的念頭。但你沒法告訴別人你的念頭,因為它總是突如其來,又在倏忽間無影無蹤,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秒鍾會有什麼。如果我把這些飛逝的念頭也告訴老媽,她肯定會因為應接不暇而得上眩暈症。我不想她得上眩暈症,我愛她那昏頭昏腦的遲鈍樣子,像一鍋稠稠的赤豆粥。自從我從學校逃出來後,她一直為我擔驚受怕,她固執地認為我的生活一定出了大毛病,但她又不知道這毛病到底出在哪裏,她隻知道不能隨便惹我,也不能過分關心我,否則我會立馬以死相挾。所以,幾年來,她一直暗暗地觀察我,分析我,對著我緊閉的房門費力思考,不分晝夜,這使她的麵孔看上去緊張而又神秘,常常在沒開燈的傍晚嚇我一跳。當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我最終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直以來,這正是她最擔心的,她似乎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終有一天我會離開她,就像鳥兒離開樹梢。
可是新疆太遙遠了,我一時不能預測歸期,這使我對老媽動了惻隱之心: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婦人,每天絞盡腦汁地計算那點少得可憐的退休工資,一心指望著能在菜販子那裏沾到一點便宜,還要戰戰兢兢地麵對一個自稱跟她無話可說的女兒。於是我撒謊說,武漢有個朋友最近發財了,買了一套寬敞的公寓,邀我去休創作假。老媽一直以我為驕傲,她本人大字識不了幾個,養個女兒卻喪心病狂似的做著作家夢,這也是她對我的退學不過分追究的原因之一。她對創作假一說心存疑慮,卻又苦於不知該從何處盤問,隻好無可奈何地放行了。
我就這樣提著最簡便的行李出發了。我一手提著包,一手插在牛仔褲裏,輕輕鬆鬆,麵帶笑容,在昏暗的樓梯上彈性十足地拾級而下。這是我的法則,每逢出門,一定要麵色祥和,心情如花綻放,否則,旅程定有不順。走出門洞,剛一拐上馬路,心裏突然咚咚直跳,這種情況是從來沒有過的,我覺得這也許是個好兆頭,唯一的遺憾是我磨蹭了又磨蹭,還是沒有機會把皮夾克塞進包裏,我知道西北已經很冷了,但我帶的錢不允許我再去買一件皮衣。自上次旅行回來後,我一直過得比較節省,因為康賽說,下一步我們得去新疆看看張阿原了,那是我以前的一個朋友,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我認真地積蓄了一筆,差不多有兩千塊。
新疆是我比較喜歡的地方,我比較喜歡雄性的地貌,我不喜歡陰濕的南方。
夏天過去,街邊開始飄動第一片黃葉的時候,康賽的生活出現了一些變故。他再也無法忍受他的生活和工作了,他說我漸漸感到心口發慌,四肢無力,呼吸困難,再這樣下去,我非憋死不可,我得自救,我要逃跑。
康賽說跑就跑了,脫下他那件可笑的紅色工作服,整整齊齊地放在已經站了三年的副食品商店櫃台上。這一舉動讓我想起金蟬脫殼。事實上,康賽的逃跑更像是在躲避一件事。那段時間康賽家裏正在給他張羅著媳婦,康賽心煩意亂地看著父母燕子銜泥似的,今天買回一堆木料,明天抱回一宗電器,看看差不多齊備了,就央個鄰居說起康賽的婚事,單位要如何如何,家裏要如何如何,差不多的就幫忙給撮合撮合。康賽說他們是要給我配對兒呢。
康賽悄悄留下一張紙條後走了。康賽一走,我就開始感到恐慌,沒有了康賽,那些又多又長的夜晚我該拿它怎麼辦呢?當然,康賽的老媽可高興了,她是不高興見到我的。
康賽和我同年,這是個蒼白而孤僻的家夥,十二歲那年患上自閉症,十七歲開始寫詩,十八歲與我結識,然後再也沒有新的朋友。而我,就像被施了魔法,我認為在這個城市裏再也沒有誰可以像康賽那樣令我感到自由和舒展。我肯定出去找過很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事,各種各樣的理由。唯獨康賽,我去找他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如果非得有個理由才能去找他,那麼,下雨了,天黑了,天亮了,剛放學,剛吃過飯,剛蹲過大便,等等,都可以成為我去找康賽的理由, 總之,無論何時,隻要我一抬起腳,總是不由自主地來到康賽的窗根下,康賽的家在一個街角處,是那種老式四合院式的房子。有一次,我和康賽坐在一起喝茶,讀著康賽新近寫的一些短詩,他突然遞過來一根煙。
小西,你該學著抽抽煙了。
我好奇地接過來,說不會醉吧?康賽說感覺很好的,不信試一試。那是我平生第一支煙。幾口下去,就有點眩暈起來,我誇張地踉蹌著,走過去和康賽擠坐在一起,我的左腿緊貼著他的右腿,兩條腿粘在一起,愜意地一前一後搖晃著。就在這時,康賽的老媽沒敲門就闖進來了,她看看我手裏的煙,又看看我們鍾擺似的兩條腿,皺了一下鼻子,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當時我想,這個家大概再也不會歡迎我了,不過不要緊,我不是來見這個家,我隻是來見康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