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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黃昏下著淅淅瀝瀝的雨,我坐在老舊的自行車上,穿過雨幕去往外婆家。騎車的是母親,自行車逆風行駛,那件在我的記憶中是綠色的雨披擋不住迎麵來的雨,將母親的臉,連同衣襟全都打濕了。我鑽在雨披裏麵,靠著母親的背脊,母親還很年輕的背脊散發著從骨髓裏冒出來的微涼。這樣的微涼是母親生活的一部分寫照,在母親送我去外婆家的路上完全傳遞給我了。
那是一個秋天,秋的腳步才剛走完一半。躲在雨披中的我雖然看不見,但是憑著想象,我虛無的視線仿佛看到在雨中枯黃的草葉,還沒來得及鑽進洞裏的昆蟲淋了一場大雨後壽終正寢,還看到某個病入膏肓的人在路邊垂死掙紮。難以理解當時我的想象為何要和死亡聯係在一起,長大以後,我相信預兆有可能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存在。當時的我也許正是看到了某種預兆。
通往外婆家門口的是一條泥濘小路,自行車沒辦法經過泥路隻能下車步行。我記得自己差點滑倒。無論哪一次,哪怕我曾真的跌倒都沒有那天那麼害怕。回想起來,我是帶著惶恐去外婆家的,接下去,我是帶著更深的惶恐看著母親離開。
母親把我丟在了一個地方,那地方有著黑色的泥,奄奄一息的黃草,還有著在我想象中的病態的人類和昆蟲的屍體。這可是外婆的家,外婆是母親的母親。母親曾用**包裹著我,將愛和生命傳遞給我。外婆曾用同樣的方式讓母親來到這個人間。我和外婆的關係是隔著雙重的**,凡事過猶不及,我的惶恐似乎正是來源於此。
我獨自走到外婆的小屋跟前,我不像是一個人,更像雨中的某個影子。我與其他影子的區別隻不過是我立在那邊,我是一個立體的影子。外婆對我這個立體的影子說:“來吃飯吧。”我還沒吃晚飯,不止這樣,連中飯也沒好好吃,外婆喊我吃飯時,我的肚子正餓得咕咕叫。但是我實在沒有胃口吃飯,於是到外婆家的第一句話就說了謊:“已經吃過了。”
我坐在門旁,看著雨淅淅瀝瀝一直在下。雨點在我的眼中有時大、有時小,有時密、有時疏。我看的很仔細,並且想要找到某種變化的規律。但是這種規律我是找不出來的,隻有天對這樣的規律有著掌控力。天可以掌控雨,也可以掌控人,因而人和雨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從某一點出發,到達另一點,然後啪的一聲,粉身碎骨,化作虛無。
等外公外婆吃過晚飯,天已經黑了。天一黑,雨也小了。外公洗碗,外婆為我鋪床。鋪在我床上的被子因為雨季來臨長久沒曬,老遠就能聞到迎麵撲來一股發黴的氣味。這黴味裏麵有著一種老邁和無力,有著另一種不悅和迷惘。我的睡眠被這些東西包裹著,因而總在麵臨著源源不斷的失眠。
鍾在走動,其實是時間在走動。時鍾走了整整四圈,兩天過去了。生活不會來適應我們,隻有我們在適應生活。我不得不開始習慣毫無黏性的米飯,鹹得不能上口的菜,被子上發黴的氣味,以及半夜三更無端的失眠。
那一天又是失眠,我在夜蟲的鳴叫聲中起床。外婆蒼老的聲音穿過濃鬱的夜問我幹什麼去。我當然不會說失眠,我說想要撒尿。我開了門,門軸發出吱呀聲。在悠長的吱呀聲之後,門被徹底打開,破除了隔膜的更響亮的蟲鳴撲麵而來。我喜歡這涼颯颯的秋夜勝過發黴的被窩。我也喜歡那些蟲鳴,我的目光向著鳴叫聲尋去,即便什麼都看不見,也會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滿足感。
那天晚上我有沒有撒尿呢?完全記不起來了。隻記得那天晚上,我循著外婆家門口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入了秋夜的深處。雨在昨天下午停了之後,天空一直放著晴。當日深夜,雖然整個村落望不見一絲燈光,但是星月之光如水,完全可以照亮我腳下的路。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走上那條路。走上去才發現泥特別軟,別的路隻要太陽曬上一天就能把水分揮發殆盡,而像這樣的泥起碼要曬兩天,也許兩天還沒夠,可能需要三天。路邊有一片竹林,範圍不是很大,但長得特別高聳,他們想要和無際的夜說些心裏話,隻有讓自己長得高,慵懶的夜才能聽得清楚。
我經過了竹林,他仍在我的身後沙沙響著,仍在和夜說話,隻不過我聽不懂它在說些什麼。竹林的南側有一戶人家,三間平房。這是那條軟綿綿的小路邊最南側的房子,再往南就是田野。我對夜晚的信任和無懼到此地已經是最大限度了。夜的未知是令人害怕的原因,作為少年的我對夜的惶恐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