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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嬰

作者:蔡駿

這是一座海邊的城市,沿江胡亂地停泊著許多中國人的小木船,在水泥碼頭邊,一艘巨大的英國輪船噴著黑煙停靠在了岸邊,它從地中海北岸的某個意大利港口駛出,是熱那亞還是那不勒斯,這無關緊要,它是出直不羅陀海峽走大西洋繞好望角入印度洋還是走蘇伊士運河的捷徑也無關緊要,甚至它是否在科倫坡新加坡香港中途停靠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在中國的這座城市停了下來,一個30歲的意大利人選擇了這座城市,或者說這座中國城市選擇了這個意大利人。在我的記憶裏,這個意大利人有著一雙棕色的眼睛,隱隱約約發出淡淡的光,這雙眼睛的深邃,讓許多人對它終生難忘。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下擺特別的長,誘惑了幾個法國的貴婦人的眼神。他挺直了身體,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黑色皮箱,沒人知道裏麵裝了什麼東西,他走下了舷梯,看了一眼東方的天空,看了一眼這個神奇的城市,他知道,這就是他的目的地了。下了船,踏上了中國的土地,卻不需要簽證,碼頭上隻有英國人指揮的印度士兵,和歐洲各國的國旗,還有留著長長的辮子的中國搬運工。他叫了一輛人力車,進入了我們這座城市,當人力車載著他穿越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時,他有一種回到歐洲的感覺。直到很遠的地方,他才看見了中國的國旗——黃龍旗,在黃龍旗下,有一個中國人,穿著一件與他同樣的黑色長下擺的衣服,胸前懸掛著十字架,向他微笑著。他下了車,和中國人以極其細微的聲音說著什麼,中國人的臉色有了些變化,然後在一間陰暗的房間裏,他打開了他的皮包,這一瞬,改變了他在中國的命運。以上所述的時間是1900年,現在回到2000年,我開始敘述一個女孩以及她的一個夢。

在那個致命的清晨,我所要敘述的這個女孩醒來了,我沒有必要給她以姓名,我隻能稱她為“她”。她是從一個奇怪的夢中醒來的,在她將來的一生中,她會不斷地回憶複述這個夢並加以解釋。她的房間常年處於陰暗中,隻有清晨的陽光透過百頁窗傾瀉在她的臉上,那些白色的橫向光亮才會象一張黑白條紋的麵具覆蓋著她,讓她在床上支起的身體有了些斑馬般的野性。當然,這隻是一種印象,隻有十九世紀的油畫裏才能體現的印象。她的眼睛位於陽光的縫隙裏,所以從瞳仁的深處,就出現了一種光亮,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眼中的光。她似乎能直接看到這種光線,來自她的體內。她走下了床,總是在陰暗的房間裏關著的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蒼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會變得粉碎。

她有了一種衝動,於是她拉開了百葉床,這個清晨的陽光異樣地明亮,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眼球。陽光象一把把利劍送入了她的體內,於是,她體內的變化由感覺上升為一種直接的行動。她捂著嘴,滿臉痛苦地衝出了房間,躲到衛生間裏去了。更為重要的是,她如此反常地衝出房門的情景立刻被父母看見了,父母不安地看著她把衛生間的門重重地關上,然後從裏麵傳來某種母親所熟悉的聲音,接著是抽水馬桶和水龍頭放水的聲音。然後,門開了,她那張麵無血色的臉還有額頭鬥大的汗珠和驚慌失措的神情都讓父母一覽無餘地收入眼中,母親輕輕地問:“怎麼了?”此刻,母親的語氣是曖昧的,相當曖昧。但女孩沒有聽出來,她還不明白母親曖昧的原因。

母親又說:“我們兩個談談,好不好?”然後她拉著女兒走進了一間小屋,關緊了門。門外的父親麵色鐵青地點了一支煙,他此刻的腦海中正在放電影一般地重複著許多鏡頭,仔細地搜索有關女兒的一切蛛絲馬跡。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的搜索毫無結果,這時,母女倆從房裏出來了,母親的神色相當不安,而女兒卻顯得平靜得多。她們一定進過了非常詳細的對話,純屬女性的對話,男人非禮勿聽的對話,而這種私密性質的對話的結果恐怕是敏感的父母所深為擔憂的。

“走,我們去醫院。”母親的語氣開始有些生硬了。

女孩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帶她去醫院,在經過了在她看來不可思議的檢查之後,她和父母走出了醫院。她發現在正午的陽光下,父母呈現了一種絕望的表情。

回到家,母親繼續與她進行純女性的對話,但是她完全聽不懂母親所說的,她唯一聽懂的是母親不斷重複的那句話:“那個男人是誰?”

她無法回答,因為她的確不知道,麵對母親淩厲的攻勢,審問般的口氣,她開始不知所措起來。可她越是不知所措,母親就越是認為她在撒謊,越是認為女兒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墮落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可憐的女孩,她是無辜的,請相信。

母親最後真的生氣了,她打開了門,讓父親進來了,於是父親扇了女兒一個耳光。女孩的眼睛裏閃著淚花,她逆來順受地忍住了。她無法理解父母的行為,就象無法理解醒來前的那個夢,還有她身體深處的某些微妙的變化,她茫然無知地看著父母,瞳孔裏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來向他們證明什麼,但這沒有用。

最後她大聲地問父母:“我也想知道,到底那個男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