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當鍾誌大汗淋漓地推開房門剛跨進門檻一步就感到一陣眩暈,他已經確切地感知到一種全新的,以前從未考慮也從未經曆過的急需他迫切做出思考的一係列現實嚴峻的問題,這些問題正在他腦海裏盤旋纏繞。他感覺身負重物步履艱難,幾經調整才神情木然地在屋內摸索一遍,他想做點什麼可什麼也沒做成,反而打翻了一瓢放在桶蓋上的米糠,那是晚上用來飼喂家禽的。“一切都變了樣。”鍾誌疑惑地抱怨道。在他看來那堆牆旮旯裏的白蘿卜本來是圓嘟嘟的,可現在變了,變得又扁又醜齜牙咧嘴似乎在嘲笑他,使他心裏不覺一驚。他忙轉身過去正看到斜插在牆縫裏那幾把鐮刀——修房時為找出這幾把鐮刀是費了不少功夫,不知哪兒來的思想這鐮刀看上去更像是斷頭台上的斬刀,嗖地一下全身一陣哆嗦臉色蒼白,頭上虛汗直流。他隱約記得一古人說過:殺頭是件很痛快的事,可他也明白自己現時的處境雖然可悲可究竟還沒到非殺頭不可的地步。他又扭身細細瞄去,目光搜尋了房間裏的所有擺設:放在掌地上做工粗糙的矮凳、漆皮脫落的桌子、靠近窗戶的櫃台以及櫃台上隨處擺放的雜物、睡得光亮發黃的涼床及上麵隨意堆放的衣褲、牆角裏的醃瓷、掛在窗欞上的稱杆以及靠牆擺放的犁耙牛鞅等所有這些曾讓他倍感親切自然的的畫麵全都扭曲變形。他神情恍惚如墜迷幻般的世界,這個世界全無一點可愛之處,足以讓人窒息,又是那麼令人可惡,想要逃離卻苦於無立足之地。他隻能茫然四顧左右漂浮,更且手足似乎無用頭顱更是累贅,剩下的隻是去掉血和肉的軀殼,這軀殼裏裝的全是空虛。乘著空虛的軀殼在那個縹緲的世界裏上下沉浮,時而感覺輕如鴻毛時而又覺重如磐石,他很用心觀察那個詭異的世界,可那個世界畢竟讓人窒息又使人迷茫,他終於挪動雙腿向樓上奔去。
這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感覺,來自心靈深處強大的驚悚與不幸感牢牢地包裹著他。鍾誌身心疲憊,急忙走進他自己那間尚未裝飾設在窗台下簡易的書桌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便他瞀亂的心情能平靜下來。又突然站起雙手不自然卻又極其沉穩地整理散亂放在書桌上的書籍,那些全是他上高中時的教學課本和學習資料,都是他精心保留下來的,而其它一些用處不大的書本在高考結束回學校清理衣物包裹時如同其他畢業的同學一樣一並拿去學校的書店賣掉了。現在見到這些書本他忽地憶起在校讀書時的情景,想到自己勤學無果,又自知今後再無緣進入學校,這些心愛的書籍隻會成為他青少年時代一個殘缺的平凡無奇的美夢的終結。又想到自己無所歸處,末路正不知該怎麼走,以及父親的哀歎,母親的焦愁,兄弟的陰鬱,一想到這些雙眼又止不住滾下淚來。對他自己來說現在似乎已經走到了人生最低穀,而浸漫在這所新修的房子裏濃鬱的情感氣氛更讓他感到壓抑。他覺察到心胸極為沉悶便將窗戶拉開一點,正午偏西灼人的陽光透過樹枝竹葉在鋪了舊報紙的書桌上投下了大小不一的亮斑,他揮動衣袖拭去了掛在眼角的淚水,又重新坐下陷入了回舊與痛苦的思索之中。
如今這個紛繁博大的世界對他來說既是如此簡單又是如此複雜,讓他不知從何想起,唯覺頭腦裏有著千絲萬縷的思想在碰撞在回旋,但他終於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以及近幾年來家裏發生的一些大小事情。“看來道路隻有一條,”鍾誌泰然地想,“那就是去外打工,可這又是一條怎樣的道路嗬。”一想起“打工”這個詞就讓他有點不寒而粟,可如果不讀書除了打工還能做什麼呢?況且現在是打工盛行的時代,大凡年輕人不是在家發展便是在外打工無疑。他想得神情專注而安然,臉上已消去了先前的悲哀,也或許是太過悲哀而無所悲哀吧。對鍾誌而言去外打工是他無法想象的,盡管從未經曆過,但一想到自己今後也會像其他所有千千萬萬的打工者一樣,為生存離鄉背井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隻為謀求一口吃食而一年四季辛苦忙碌地工作著全身就不禁打了個哆嗦。他越想越覺可悲,心裏“砰砰”直跳,但他所害怕的並不是辛苦,相反他認為自己是個能吃苦耐勞的人,他所擔心的隻是對這樣的生活方式提出了很大的質疑,雖然他現在還沒有資格去要求更好更有意義的生活。
短暫的平靜中他挺了挺身子,抬頭望著窗外烈日照耀下金光燦燦的田野,再過最多兩個星期將是一年中忙碌的“雙搶”時期。到時整個村莊就會呈現出一種歡快緊張的勞動氣氛,因為在處暑耕種之前必須將所有的早稻碾打完畢,並將晚稻秧苗種下才能保證晚稻有好的收成。他很自然地想到父母是怎樣沒日沒夜地在田地裏勞動,想著被一整天的農務累得一句話也不想多說的莊稼漢黝黑疲憊的臉色,想著很久以前那個炎熱的星期二上午,一聲悶雷驚得正在地裏耕作的莊稼人臉上現出怎樣一副驚慌失措六神無主的模樣。他還在想著許多更為遙遠更為深刻更為真切的畫麵,這些畫麵有的已經模糊,分不清誰是主人公;有的隻剩下一個影像,隻能隱約記得那是驚蟄過後的第二個星期三的下午,天空正下著蒙蒙細雨;有的仍然還很清晰,就像剛發生在昨天一樣;有的卻使他感到心有餘悸,因為那些事曾讓他惡夢不斷;有的又讓他止不住滾下淚來,原來他也是這麼兒女情長!他發覺自己已經陷入了回舊的泥潭便嘎然止住,因為回憶太過痛苦。他轉過身望著南麵牆上貼著的那幅“前程似錦”的字畫出神,那是去年過年時在鎮上特意買的,既為裝裱牆麵之用,更為寄誌寓懷之意。鍾誌久久凝視著這幅極具嘲諷意味的字畫,臉上隱約流露出無法釋懷的赧顏。倏然他覺全身如針刺一般打了個激靈,眼睛直直地盯著書角想道:這大概就是命運吧,我一個凡夫俗子能與命運抗爭麼?他為自己搬出“命運”這個詞作辯很感無奈,因為他相信自己是個理性的唯物主義者。